第二部 珂赛特 第三卷 完成他对死者的诺言 八 接待一个也许是有钱的穷人的麻烦(第2/5页)

他不回答。他仿佛正在细心思考问题。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一定是个穷光蛋。这种货色哪会有钱吃晚饭?我的房钱也许他还付不出呢。地上的那个银币他没有想到塞进腰包,已算是了不起的了。”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走了进来。

那确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落落大方,很少村气,极惹人爱,一个挽起了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一个背上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都活泼、整洁、丰腴、红润、强健、悦目。她们都穿得暖,由于她们的母亲手艺精巧,衣料虽厚,却绝不影响她们服装的秀气,既御冬寒,又含春意。两个小姑娘都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家的气派。她们的装饰、嬉笑、吵闹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时,德纳第大娘用一种极慈爱的谴责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你们这两个家伙!”

接着,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膝间,替她们理好头发,结好丝带,才放她们走,在放走以前,她用慈母所独有的那种轻柔的手法,把她们摇了一阵,口里喊道:“去你们的,丑八怪!”

她们走去坐在火旁边。她们有个娃娃,她们把它放在膝上,转过来又转过去,嘴里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惨惨地望着她们玩。

爱潘妮和阿兹玛都不望珂赛特。在她们看来,那好象只是一条狗。这三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都还不到二十四岁,可是她们已经代表整个人类社会了,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鄙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已经很破很旧,颜色也褪尽了,可是在珂赛特的眼里,却并不因此而显得不可爱,珂赛特出世以来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娃娃,照每个孩子都懂得的说法,那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有过“一个真的娃娃”。

德纳第大娘原在那厅堂里走来走去,她忽然发现珂赛特的思想开了小差,她没有专心工作,却在留意那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姑娘。

“哈!这下子,你逃不了了吧!”她大声吼着说,“你是这样工作的!我去拿鞭子来教你工作,让我来。”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望着德纳第大娘。

“大嫂,”他带着笑容,不大敢开口似的说,“算了!您让她玩吧!”

这种愿望,要是出自一个在晚餐时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而没有“穷光蛋”模样的客人的口,也许还有商量余地,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种帽子的人竟敢表示一种希望,穿那样一件大衣的人而竟敢表示一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大娘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气冲冲地说:“她既要吃饭,就得干活。我不能白白养着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活?”那外来人接着说,说话声调的柔和,恰和他那乞丐式的服装和脚夫式的肩膀形成一种异常奇特的对比。

德纳第大娘特别赏脸,回答他说:“她在打毛袜,这没错吧。我两个小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等于没有,马上就要赤着脚走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她还要多少时间才能打完这双袜子?”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四天,这个懒丫头。”

“这双袜子打完了,可以值多少钱呢?”

德纳第大娘对他轻蔑地瞟了一眼。

“至少三十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五个法郎①行吗?”那人接着说。

①每法郎合二十个苏。

“老天!”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呵呵大笑说,“五个法郎!真是好价钱!五块钱!”

德纳第认为应当发言了。

“好的,先生,假使您高兴,这双袜子我们就折成五个法郎让给您。我们对客人总是尽量奉承的。”

“得立刻付钱。”德纳第大娘直截了当地说。

“我买这双袜子,”那人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五法郎的钱,放在桌子上说,“我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现在你的工作归我了。玩吧,我的孩子。”

那车夫见了那枚值五法郎的钱大受感动,他丢下酒杯走来看。

“这钱倒是真的呢!”他一面细看一面喊,“一个真正的后轮①!一点不假!”

①后轮,五法郎钱币的俗称。

德纳第大娘走过来,一声不响,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德纳第大娘无话可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恨容。

珂赛特仍旧在发抖。她冒险问道:“太太,是真的吗?我可以玩吗?”

“玩你的!”德纳第大娘猛吼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在谢德纳第大娘的同时,整个小心灵却在谢那陌生人。

德纳第重行开始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那个黄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第无限庄严地说,“是穿着这种大衣的。”

珂赛特已经放下了她的毛线活,但是没有从她那地方钻出来。珂赛特已经养成尽量少动的习惯。她从她背后的一只盒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那把小铅刀。

爱潘妮和阿兹玛一点没有注意到当时发生的事。她们刚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她们捉住了那只猫。她们把娃娃丢在地上,爱潘妮,大姐,拿了许许多多红蓝破布去包缠那只猫,不管它叫也不管它辗转挣扎。她一面干着那种严肃艰苦的工作,一面用孩子们那种娇柔可爱的妙语——就象彩蝶双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对她的小妹说:“你瞧,妹妹,这个娃娃比那个好玩多了。它会动,它会叫,它是热的。你瞧,妹妹,我们拿它来玩。它做我的小宝宝。我做一个阔太太。我来看你,而你就看着它。慢慢地你看见它的胡子,这会吓你一跳。接着你看见了它的耳朵、它的尾巴,这又吓你一跳。你就对我说:‘唉!我的天主!’我就对你说:‘是呀,太太,我的小姑娘是这个样的。现在的小姑娘都是这个样的。’”

阿兹玛听着爱潘妮说,感到津津有味。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淫歌,边唱边笑,天花板也被震动了。德纳第从旁助兴,陪着他们一同唱。

雀鸟营巢,不择泥草,孩子们做玩偶,也可以用任何东西。和爱潘妮、阿兹玛包扎那小猫的同时,珂赛特也包扎了她的刀。包好以后,她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轻轻歌唱,催它入睡。

娃娃是女孩童年时代一种最迫切的需要,同时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照顾,穿衣,打扮,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教导,轻轻责骂,摇它,抱它,哄它入睡,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女性的未来全在这儿了。在一味幻想,一味闲谈,一味缝小衣裳和小襁褓、小裙袍和小短衫的岁月中,女孩长大成小姑娘,小姑娘长大成大姑娘,大姑娘又成了妇女。第一个孩子接替着最末一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