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4/8页)

是他们把他丢到了一个残酷世界中。把一个男孩子扔到那里……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弄清楚。

那里有难以描绘的北方美景!沉默的雪地,甚至在夜晚也明亮如昼,而你,就是一个干活的牲畜。他们把你送回大自然,把你踩进那里。“美丽的折磨啊。”他这样形容。他最喜欢说的口头禅是:“在上帝那里,花草树木都比人过得好。”

关于男女之事,他的第一次是这样的……他们当时在大森林里工作,一天,有一支女劳改犯队伍经过。女人们看到男人,就停下不走了,一动不动。看守队长说:“继续往前走!前进!”女人们就是站着不动。“他妈的,快走啊!”“队长公民,让我们去见一下男人吧,我们不行了。我们会号叫的!”“你们想干什么?这么凶!真让我恶心!”女人们还是站在那儿:“我们不会逃跑的。”于是队长下令:“给你们半个小时。解散!!”队伍瞬间就散掉了。然后大家都按时回来了,十分准时。她们带着满满的幸福感回来了。(沉默)幸福到底在哪儿呢?

他在劳改营里写诗。有人向劳改营的领导打小报告:“他在写东西。”领导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你用诗的语言替我写一封情书吧。”他还记得,那个领导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羞赧。他的情人远在乌拉尔山那边。

他是躺在火车上铺回到故乡的。火车开了两个星期,横跨了整个俄罗斯。他一直躲在上铺,不敢下来,只有夜里才下车抽根烟。他很害怕:如果同行人拿东西来招待他,他就会哭起来。他们一路都在说啊说啊。他们知道他是从劳改营回来的。父亲的远亲接收了他,他们有一个很小的女儿。他一抱她,她就大哭。他的身上有一种东西……他曾经是个极度孤独的人,和我在一起也一样。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孤独的……

现在他见到谁都会骄傲地宣布:“我有一个家了。”他每天都为正常的家庭生活感到惊喜,通常他都是很以此为荣的,但是仍然有恐慌感。恐慌如影随形,似乎没有恐惧他就活不下去。每天夜里他都会由于恐慌而醒来:害怕不能把书写完(他在写一本关于父亲的书);害怕收不到预付的翻译费(来自德国的技术翻译合同);害怕不能供养家庭;害怕我会突然离开他……他总是先产生恐慌,然后又因为这种恐慌而羞愧。我安慰他:“格列布,我爱你。哪怕你想要我为你跳芭蕾舞,我都能学。我为了你什么都能做。”他在劳改营都活过来了,但是在平常生活中,就连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叫停汽车,或者房屋管理处的一个电话都能使他心肌梗死……“你在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得到了很多爱。”正是大量的爱拯救了我们,成了我们的能量储备。是的,只有爱能够拯救我们。爱是一种维生素,没有它人就无法活下去,血液就会凝结,心脏就会停止跳动。我做过护士、看护、艺术家……什么都做过。

我们很幸运,我认为时机很重要……改革了!有种节日的感觉,觉得我们马上就要飞起来了。自由在空气中传播。“格列布,你的时机到了!什么都可以写了,什么都可以出版了。”这是他们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的时代,是他们的胜利。我看得出他很幸福:“我终于活到了全面战胜苏联共产主义的这一天。”他最重要的梦想成真了:苏联共产主义垮掉了。现在人们要铲除布尔什维克的纪念碑,还有红场上的列宁墓,街道也不需要再用杀人犯和刽子手的名字命名,这是希望的时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现在所说的一切都和他们有关,我喜欢他们所有人。天真幼稚吗?罗曼蒂克吗?是的!!他整天整天地读报纸。大清早起来就到附近的报亭去,报纸把购物袋塞得满满的。他听广播看电视,一刻不停。那个时候人们都这么疯狂。自——由——啦!这个单词本身就令人陶醉。我们这些人全都是读地下出版物和手抄本长大的,在语言文化中长大的,读文学刊物长大的。我们当时的语言多棒!那时候所有人都是语言大师!我在准备午饭和晚饭时,他就坐在旁边,拿着报纸选些内容读给我听:“苏珊·桑塔格说过:共产主义,就是挂着人面的法西斯主义……还有,你听……”我和他一起读了别尔嘉耶夫[1]、哈耶克……以前我们没有这些报刊书籍到底是怎样生活的?如果我们早些知道这些,一切都可能不同……就像杰克·伦敦一篇小说的主题:身穿紧身衣也可以活着,但是你必须收紧自己、压迫自己,并且要习惯禁锢。我们甚至只靠梦想支撑着也活过来了。但是现在我们将怎样生活?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活,但是我想象我们全都会生活得更好,毫无疑问……格列布死后,我在他的日记本中发现了这样的笔记:“反复读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鞋匠和魔鬼》,一个人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去交换幸福。一个鞋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么样的?就是坐着四轮马车,穿着新外套和皮革靴子,旁边坐着一个丰满的女人,再一只手拿着火腿,另一只手上拿着一瓶粮食酒。别的都不需要了……(深思)。”但是他对此显然是不接受的。那时周围那么多亲切的面孔……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些人!我怀念那个时代,我知道很多人都怀念。我和他第一次乘火车到国外旅行是去柏林。两个德国青年听到我们说俄语,就走到我们这边来:“是俄国人吗?”“是的。”“改革!戈尔比!”他们拥抱我们。现在我就经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儿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头上见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处?他们怎么样了,都离开了吗?

得知他患上癌症后,我一整夜都躺在床上以泪洗面,一大清早就赶到医院去看他。他坐在窗台上,面色蜡黄,但很愉快的样子,当生命中有变化的时候,他总是很幸福,不管是在劳改营,还是在流放中,还是获得自由的时候,而现在又出现了新东西……死亡,就像生命中又一次改变……“我要死了,你害怕吗?”“我怕。”“好吧,首先,我什么都没有向你许诺。其次,死亡不会很快到来。”“真的吗?”我还像以前一样相信他的话。我马上擦干眼泪说服自己,我必须再帮他一次。我不再哭泣,一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再哭……我每天早上都去病房,在那里开始我们的生活,我们以前在家里,现在在医院生活。我们在肿瘤中心度过了半年……

那时候他已经很少阅读了,但是说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