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3/8页)

一年过去了,可能更久了……格列布应该和我来家里看看了,对,和家里所有人见面。我事先提醒他,我妈妈是个好人,但是我女儿不一定令人满意,她与所有人都不同,她能不能有好的表现,我可不敢保证。唉,我的安妮雅,整天都会把一切拉到耳边去听:玩具、石头、汤匙……别的孩子都用嘴巴说,她却用耳朵听,好像那些东西能说话一样!我很早就开始教她音乐,但她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只要我一放唱片,她就转身离开。她不喜欢普通的音乐,只喜欢那些能够在她自己心中奏起的声音。就在这时,格列布来了,他一副愁苦相,剪得挺失败的短发尤其使他显得不很好看。他带来了几张唱片,开始唠叨他是怎样买到的。没有想到,安妮雅竟然听进去了……她不是听语言,而是听语调。她立即抓起了唱片:“多么美丽的唱片啊。”就是这样……又经过一段时间,她忽然把我逼到了死胡同:“我怎么就不能叫他爸爸呢?”他并没有努力去讨她的欢心,但他很有兴趣和她在一起玩。他们马上就喜欢上了对方,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了,他们之间的爱都超过了我。后来我就让自己确信,我是另外一种角色……(沉默)听听他这样问她:“安,你结巴吗?”“现在已经好多了,以前结巴得厉害。”他们的对话一点儿都不闷,都可以跟在她后面记录了。这句话很有意义:“我怎么就不能叫他爸爸呢?”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公园里,格列布离开去抽了颗烟,回来后问我们俩:“姑娘们,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啊?”我对安妮雅使了个眼色:无论怎样都要全力装傻。可是她却对我说:“你就直说了吧。”

还说什么啊?还有什么能保留的吗?我只好向他承认:她害怕忽然会控制不住叫你一声爸爸。他说:“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可是如果很想叫,就叫吧。”我的安妮雅却很严肃地说:“你必须明白,我还有一个爸爸,但是我不喜欢他。妈妈也不爱他。”我和她永远都是这样子,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经是爸爸了。她一边跑着一边喊:“爸爸!爸爸!”第二天她到了幼儿园就向所有人宣布:“爸爸教我读书了。”“谁是你爸爸啊?”“他叫格列布。”刚刚过去一天,她的小朋友就从家里带回了新闻:“安妮卡你说谎,你没有爸爸。你这个爸爸不是亲爸爸。”“不对,另一个不是亲爸爸,这个是亲爸爸。”和安妮雅争论是没有用的,他就是她的“爸爸”,那我是什么呢?我还不是妻子,不是……

后来,我争取到一个假期,就又去索契玩了。他追着车厢跑,不断地挥手。可是我的艳遇在火车上就开始了。有两个从哈里科夫来的年轻工程师也是去索契,和我同行。我的天!我还是那么年轻!大海,阳光。我们一起游泳,亲吻,跳舞。我轻松而简单,因为世界就是简单的,恰——恰——恰,哥萨克舞蹈一跳起来,就够了,我又陶醉在自己的诗情画意中。他们都爱上了我,他们轮流抱着我,两个小时,一直抱着我登上山……年轻的肌肉,年轻的欢笑。篝火一直燃烧到早上……我做了个梦,房顶打开了,天空很蓝很蓝,我看到了格列布……我和他一起走到什么地方。我们沿着海岸边走,那里没有被海浪磨光滑的鹅卵石,只有像钉子一样尖利的石头。我穿着鞋子,但是他赤着脚。他还解释给我说:“打赤脚,声音好听。”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很痛苦。由于痛苦他开始腾空而起,在地面上空滑翔,我看到他飞了起来。只是他的双手蜷起来了,就和死人一样……(停顿)上帝!我真是疯了,不应该对任何人说的……我最常有的感觉,就是我这一生很幸福,很幸福!我来到墓地去看他……我记得我是怎样去的。我觉得他现在也就在这里。幸福感是如此强烈,我都想为了幸福而大哭。人们都说,死人是不可能来找我们的。不要信他们的话。

假期结束了,我回家了。一个工程师一直把我送到莫斯科。我发誓要把一切都告诉格列布……我走进他的房间,桌子上放着他的日记本,写得很乱,房间的壁纸上也写满了字,甚至他读过的报纸上也是,有大写、小写、印刷体、手写体,但是全部都只是三个字母:К、Э、В……我问他:“这几个字母都是什么意思?”他对我解释了这三个字母的意思: Кажется(看来),Это(这就是),Все(全部)。他是在向我发问:看来我们该结束了吧?是的,就算我们分手,也应该向安妮雅解释一下吧。我们一起去找安妮雅,而她之前离开家时就已经想到了!不过她还没有走远,正坐在汽车上大哭呢。他已经习惯了她经常失去理智,还说这就是天才。这种情景在我们家常常上演:安妮雅大哭,格列布安慰她,而我就夹在他们中间……此刻,他又以这种表情看着我,看着我,而我呢……事情全过程只有一分钟,甚至一秒钟……我明白了:他是个极度孤独的人。极度孤独!于是我决定嫁给他,我应该这样做……(哭起来)这是多么幸福啊,我们没有相互错过。我没有从旁而过。多么幸福!是他给了我一次完整的生命!(哭)意义在于我又想结婚了。但他却害怕了,因为他已经结过两次婚。女人们背叛过他,因为她们厌倦了,不能怪罪她们……爱情,这是一种沉重的劳作。对我来说,这首先是个工作。没有婚礼,没有白色婚纱,仪式办得很低调。其实我从小就幻想婚礼和婚纱,幻想着我从桥上往水里扔下一束白玫瑰。这些曾经是我的梦想。

他很不喜欢人们盘问他的经历……有些一贯的逞强,也让人觉得有些可笑。而隐藏在这种严肃后面的,是劳改营犯人们特有的东西,另外一种观念。比如他从来不说“自由”,永远都说“小自由”。“我现在有了些小自由。”在很难得的时刻,他会讲得津津有味,非常激动,使我也感受到他那时的快乐:比如搞到一片橡胶轮胎,把它绑到毡靴上,可以把鞋子垫高一截,他得到这一片橡胶是多么兴奋开心;还有一次别人带来了半口袋土豆,他们趁着工作中有些“小自由”的工夫,又弄到一大块肉,夜里他们就在锅炉房熬肉汤。他说:“你不知道啊,简直是美味无比!好极啦!”平反之后,他收到了父亲的赔偿金。他们对他说:“我们还欠你们房子,欠你们家具……”算下来是很大一笔钱。他先买了一套新西服、新衬衫、新皮鞋,又买了一部照相机,进入莫斯科一家高级的“民族餐厅”,叫了所有最贵的菜,喝白兰地,还点了各种名贵的点心,外加咖啡。酒足饭饱后,又请人为他在这个最幸福的时刻拍了一张照片。他回忆道:“我回到了我住过的公寓,但我突然想到:我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幸福,穿着这身西装,挎着这个照相机,可为什么没有幸福感呢?那几片橡胶轮胎、锅炉房里的肉汤深深留在记忆中,那才叫幸福感啊。”于是我们又企图弄明白,……幸福到底在哪里?他应该不会以劳改营的经历交换任何东西,这是他的秘密宝库,是他的财富。从十六岁到近三十岁,他都是在劳改营里度过的,请想一想吧……我曾经问过他:“如果你不被关进去呢?”他开玩笑说:“那我可能就是个开着最时髦的红色跑车四处飙车的傻瓜。”只有在最后时刻,在临终前,他躺在医院里才头一次和我严肃交谈:“这就像是在戏院里。你从大厅看美丽的童话——装饰好的舞台,闪亮的演员,神秘的灯光,可是当你回到后台,帷幕的后面马上就是另一片景象:破碎的木片,乱堆的抹布,没有画完及废弃的布景板,还有伏特加瓶子、剩饭剩菜……童话没有了。只有昏暗和肮脏……他们只是把我带到了帷幕后面而已,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