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7页)

「总罢工!总罢工!」

「上工是走狗!」

「关了车冲出来呀!」

厂门里那单薄的防线往后退了。冲厂的女工们火一样的向前卷去。她们涌进那狭窄的小铁门,她们并且强力迫开了那大铁门了!这都是闪电那样快,排山倒海那样猛!可是蓦地从侧面冲过一彪人来,像钢剪似的把这女工队伍剪成了两橛。这是桂长林带着一班警察不迟不早赶到了!警笛的尖音从呼噪的雷声里冒出来了。砰!砰!示威的枪!砰!砰!实弹了!厂门里单薄的防御者现在也反攻了。冲厂的女工们现在只有退却。她们逼退了桂长林那一队,向马路上去了。

「追呀,捉呀!见一个,捉一个!」

桂长林狂吼着。同时马路上四处都响起了警笛的凄厉的尖音;这是近处的警署得了报告,派警察赶来分头兜捕。桂长林带着原来的一班警察就直扑草棚区域,在每扇破竹门后留下了恐怖的爪印。他捉了二十多个,他又驱着二百多个到厂里去上工!

屠维岳和钱葆生都在混乱中受了伤。钱葆生小腿上还吃着那两响「实弹」的误伤,牺牲了一层油皮。然而他仍旧不能不感谢桂长林来的时机刚好,救了他一条命。

在屠维岳的卧室里,桂长林很高兴地说道:

「三百多工人开工了,你听那丝车的声音呀!何秀妹、张阿新,也捉到了;顺便多捉了十几个。冤枉她们坐几天牢,也不要紧!她妈的那班冲厂的骚货,全不要命!也不是我们厂里的,一大半是别家厂里的人!──可是,屠先生,你和钱葆生谈判得怎样了?」

「现在是我们胜了!长林,你打电话去告诉三先生!」

屠维岳冷静地微笑着说,他陡然想起还有一个人的下落要问问,可是他那受伤的地方又一阵痛,他的脸变青了,冷汗钻出了额角,他就咬紧了牙关不作声。

丝厂总同盟罢工中间一个有力的环节就这样打断了!到晚上七点钟光景,跟昏黑的暮色一齐来的,是总同盟罢工的势将瓦解。裕华丝厂女工的草棚区域在严密的监视下,现在像坟墓一般静寂了;女工们青白的脸偶然在暝色中一闪,低声的呻吟偶然在冻凝似的空气中一响,就会引起警戒网的颤动,于是吆喝、驱逐,暂时打破了那坟墓般的静寂!

从这草棚区域的阴深处,一个黑影子悄悄地爬出来,像偷食的小狗似的嗅着,嗅着,──要嗅出那警戒网的疏薄点。星光在深蓝的天空眨着眼。微风送来了草棚中小儿的惊啼。一声警笛!那黑影子用了缓慢的然而坚定的动作,终于越过了警戒线。动作就快了一点。天空的星梭着眼,看着那黑影子曲曲折折跑进了一个龌龊的里,在末衖一家后门上轻轻打了三下。门开了一道缝,那黑影子一闪,就钻了进去。

楼上的「前楼」摆着三只没有蚊帐的破床,却只有一张方桌子。十五支光电灯照见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旁边又坐着一个,在低声说话。坐着的那女子猛一回头,就低声喊道:

「呀!月女姐,你──只有你一个人麽?」

「秀妹和阿新都捉去了,你们不晓得麽?」

「晓得!我是问那个姓朱的,朱桂英罢,新加入的,怎麽不来?」

「不能够去找她呀!险一些儿我也跑不出来!看守得真严!」

陈月娥说着摇摇头,吐出一口唾沫。她就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随手斟出一杯茶,慢慢地喝。床上那女子拍着她同伴的肩膀说道:

「跟虹口方面是一样的。玛金,这次总罢工又失败了!」

玛金嘴里恨恨地响了一声,却不回答;她的一对很有精神的黑眼睛钉住了陈月娥的脸孔看。陈月娥显然有些懒洋洋地,至少是迷惘了,不知道当前的难关怎样打开。她知道玛金在看她,就放下茶杯转脸焦躁地问道:

「到底怎麽办呀!快点对我说!」

「等老克来了,我们就开会。──蔡真,什麽时候了呀?怎麽老克还不来!连苏伦也不见。」

「七点二十分了!我也不能多等。虹口方面,八点半等我去出席!嗳!」

躺在床上的蔡真回答,把身子沉重地颠了一颠,就坐了起来,抱住了玛金,轻轻地咬着玛金的颈脖。玛金不耐烦地挣脱了身,带笑骂道:

「算什麽呢!色情狂!──可是,月大姐,你们厂里小姊妹的『斗争情绪』怎样?还好麽?这里闸北方面一般的女工都还坚决;今天上午她们听说你们厂里一部分上工,她们就自动地冲厂了!只要你们厂里小姊妹坚决些,总罢工还可以继续下去。你们现在是无条件上工,真糟糕!要是这一次我们完全失败,下次就莫想干!」

「这一次并没有完呢!玛金!我主张今晚上拚命,拚命去发动,明天再冲厂!背城一战!即使失败了,我们也是光荣的失败!──玛金!我细细想,还是回到我的第一个主张:不怕牺牲,准备光荣的失败!」

蔡真抢着说,就跑到陈月娥跟前,蓦地抱住了陈月娥,脸贴着脸。陈月娥脸红了,扭着身体,很不好意思。蔡真歇斯底里地狂笑着,又掷身在床上,用劲地颤着,床架格格地响。

「小蔡,安静些!──光荣的失败!哎!」

玛金轻轻骂着,在那方桌旁边坐了,面对着陈月娥,就仔细地质问她厂里的情形。可是她们刚回答了不多几句话,两个男子一先一后跑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男子拍的一声在方桌边坐下了,就掏出一只铁壳表来看了一眼,匆匆忙忙地发命令道:

「七点半了!快点!快点!玛金!停止谈话!蔡真!起来!你们一点也不紧张!」

「老克!你也是到迟了!快点!玛金,月大姐!八点半钟,我还要到虹口呀!」

蔡真说着就跳了起来,坐在那新来的男子克佐甫的旁边。这是一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比蔡真还要高一点,一张清白的瘦脸,毫无特别记认,就只那两片紧闭的薄嘴唇表示了他是有主意的。和克佐甫同来的青年略胖一些,眼睛很灵活,眼眶边有几条疲倦的皱纹;他嘻开着嘴,朝玛金笑,就坐在玛金肩下。

前楼里的空气紧张起来了。十五支光电灯的黄光在他们头顶晃。克佐甫先对那胖些的青年说:

「苏伦,你的工作很坏!今天下午丝厂工人活动分子大会,你的领导是错误的!你不能够抓住群众的革命情绪,从一个斗争发展到另一个斗争,不断地把斗争扩大;你的领导带着右倾的色彩,把一切工作都停留在现阶段,你做了群众的尾巴!现在丝厂总罢工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首先得克服这尾巴主义!玛金,你报告闸北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