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烈焰有声惊二翠 严刑无度逼孤孀(第2/3页)

老残本与人瑞坐在一条凳上,因见县官来,踱过人丛里,借看火为回避;今闻招呼,遂走过来,与县官作了个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话头。县官有马扎子,老残与人瑞仍坐长凳子上。原来这齐河县姓王,号子谨,也是江南人,与老残同乡;虽是个进士出身,倒不糊涂。

当下人瑞对王子谨道:“我想阁下齐东村一案,只有请补翁写封信给宫保,须派白子寿来,方得昭雪。那个绝物也不敢过于倔强。我辈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补翁是方外人,无须忌讳。尊意以为何如?”

子谨听了,欢喜非常,说:“贾魏氏活该有救星了!好极!好极!”老残听得没头没脑,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诺。

当时火已全熄,县官要扯二人到衙门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烧着,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铁公未免无家可归了。”老残道:“不妨,不妨;此时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会上街置办行李,毫不碍事。”

县官又苦苦的劝老残到衙门里去。老残说:“我打扰黄兄是不妨的,请放心罢。”县官又殷勤问:“烧些甚幺东西?未免大破财了。但是敝县购办得出的,自当稍尽绵薄。”老残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只,布衫裤两件,破书数本,铁串铃一枚,如此而已。”县官笑道:“不确吧。”也就笑着。

正要告辞,只见地保同着差人,一条铁索,锁了一个人来,跪在地下,像鸡子签米似的连连磕头,嘴里只叫:“大老爷天恩!大老爷天恩!”

那地保跪一条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这个老头儿屋里起的。请大老爷示,还是带回衙门去审?还是在这里审?”县官便问道:“你姓甚幺?叫甚幺?那里人?怎幺样起的火?”只见那地下的人又连连磕头,说道:“小的姓张,叫张仁,是本城里人,在这隔壁店里做长工。因为昨儿从天明起来,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微空闲一点,回到屋里睡觉。谁知小衫裤汗湿透了,刚睡下来,冷得异样,越冷越打战,就睡不着了。小的看屋里放着好些粟秸,就抽了几根,烧着烘一烘。又想起窗户台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赏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热了,喝了几钟。谁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点暖气,又有两杯酒下了肚,糊里糊涂,坐在那里,就睡着了。刚睡着,一霎儿的工夫,就觉得鼻子里烟呛的难受,慌忙睁开眼来,身上棉袄已经烧着了一大块,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着了,赶忙出来找水来泼,那火已自出了屋顶,小的也没有法子了。所招是实。求大老爷天恩!”

县官骂了一声“浑蛋”,说:“带到衙门里办去罢!”说罢,立起身来,向黄铁二公告辞;又再三叮咛人瑞,务必设法玉成那一案,然后匆匆的去了。

那时火已熄尽,只冒白气。人瑞看着黄升带领众人,又将物件搬入,依旧陈列起来。人瑞道:“屋子里烟火气太重,烧盒万寿香来薰薰。”人瑞笑向老残道:“铁公,我看你还忙着回屋去不回呢!”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幺干净!”人瑞道:“咦!不害臊!要是让你回去,只怕连你还烧死在里头呢!你不好好的谢我,反来埋怨我,真是不识好歹!”老残道:“难道我是死人吗?你不赔我,看我同你干休吗?”

说着,只见门帘揭起,黄升领了一个戴大帽子的进来,对着老残打了一个千儿,说:“敝上说给铁大老爷请安。送了一副铺盖来,是敝上自己用的。腌臜点,请大老爷不要嫌弃。明天叫裁缝赶紧做新的送过来。今夜先将就点儿罢。又狐皮袍子马褂一套,请大老爷随便用罢。”老残立起来道:“累你们贵上费心。行李暂且留在这里,借用一两天,等我自己买了,就缴还。衣裳我都已经穿在身上,并没有烧掉,不劳贵上费心了。回去多多道谢。”

那家人还不肯把衣服带去。仍是黄人瑞说:“衣服,铁老爷绝不肯收的;你就说我说的,你带回去罢。”家人又打了个千儿去了。

老残道:“我的烧去也还罢了,总是你瞎倒乱,平白的把翠环的一卷行李也烧在里头,你说冤不冤呢?”黄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紧呢;我说他那铺盖总共值不到十两银子,明日赏他十五两银子,他妈要喜欢的受不得呢。”翠环道:“可不是呢;大约就是我这个倒霉的人,一卷铺盖害了铁爷许多好东西都毁掉了。”

老残道:“物件倒没有值钱的,只可惜我两部宋板书是有钱没处买的,未免可惜;然也是天数,只索听他罢了。”人瑞道:“我看宋板书倒也不稀奇,只是可惜你那摇的串铃子也毁掉,岂不是失了你的衣食饭碗了吗?”

老残道:“可不是呢。这可应该你赔了罢,还有甚幺说的?”人瑞道:“罢,罢,罢,烧了他的铺盖,烧了你的串铃,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对着翠环作了个揖,又对老残作了个揖,说道:“从今以后,他也不用做卖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说嘴的郎中了!”

老残大叫道:“好,好,骂的好苦!翠环,你还不去拧他的嘴!”翠环道:“阿弥陀佛!总是两位的慈悲!”翠花点点头道:“环妹由此从良,铁老由此做官,这把火倒也实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

老残道:“依你说来,他却从良,我却从贱了。”黄人瑞道:“闲话少讲,我且问你:是说话是睡?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说话,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诉你。”随即大叫了一声:“来呀!”

老残道:“你说,我很愿意听。”

人瑞道:“不是方才说到贾家遣丁报告,说查出被人谋害的情形吗?

“原来这贾老儿桌上有吃残了的半个月饼,一大半人房里都有吃月饼的痕迹。这月饼却是前两天魏家送得来的。所以贾家新承继来的个儿子──名叫贾干──同了贾探春告说是他嫂子贾魏氏与人通奸,用毒药谋害一家十三口性命。

“齐河县王子谨就把这贾干传来,问他奸夫是谁,却又指不出来。食残的月饼,只有半个,已经擘碎了,馅子里却是有点砒霜。

“王子谨把这贾魏氏传来问这情形。贾魏氏供:‘月饼是十二日送来的。我还在贾家。况当时即有人吃过,并未曾死。’又把那魏老儿传来。魏老儿供称:‘月饼是大街上四美斋做的,有毒无毒,可以质证了。’及至把四美斋传来,又供月饼虽是他家做的,而馅子却是魏家送得来。就是这一节,却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暂且收管。虽然收管,却未上刑具,不过监里的一间空屋,听他自己去布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