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大县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蚁分送馒头(第2/3页)

人瑞对着翠环说道:“后来怎幺样呢?你说呀!”翠环道:“后来我妈拿定主意,听他去,水来,俺就淹死去!”

翠花道:“那一年我也在齐东县。俺住在北门俺三姨家。北门离民埝相近,北门外大街铺子又整齐,所以街后两个小埝都不小,听说是一丈三的顶。那边地势又高,所以北门没有漫过来。十六那天,俺到城墙上,看见那河里漂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户门扇。那死人,更不待说,漂得满河都是,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没人顾得去捞。有有钱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来。”

老残道:“船呢?上那里去了?”翠花道:“都被官里拿了,差送馒头去了。”老残道:“送馒头给谁吃?要这些船干啥?”

翠花道:“馒头功德可就大了!那庄子上的人,被水冲的有一大半。还有一小半呢,都是机伶点的人,一见水来,就上了屋顶,所以每一个庄子里屋顶上总有百把几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儿摸吃的去呢?有饿急了,重行跳到水里自尽的。亏得抚台派的委员驾着船各处去送馒头,大人三个,小孩两个,第二天又有委员驾着空船,把他们送到北岸。这不是好极的事吗?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米幺】【米幺】,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其实抚台送了几天就不送了,他们还是饿死。你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老残向人瑞道:“这事真正荒唐!是史观察不是,虽未可知,然创此议之人却也不是坏心,并无一毫为己私见在内,只因但会读书,不谙世故,举手动足便错。孟子所以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岂但河工为然?天下大事坏于奸臣者十之三四,坏于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问翠环道:“后来你爹找着了没有?还是就被水冲去了呢?”翠环收泪道:“那还不是跟水去了吗!要是活着,能不回家来吗?”

大家叹息了一回。老残又问翠花道:“你才说:他到了明年,只怕要过今年这个日子也没有了。这话是个甚幺缘故?”翠花道:“俺这个爹不是死了吗?丧事里多花了一百几十吊钱,前日俺妈赌钱──掷骰子──又输了二三百吊钱;共总亏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万过不去的了。所以前儿打算把环妹卖给蒯二秃子家。这蒯二秃子出名的厉害,一天没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妈要他三百银子,他给了六百吊钱,所以没有说妥。你老想,现在到年还能有多少天?这日子眼看着越过越紧。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卖吗?这一卖,翠环可就够他难受了!”

老残听了,默无一言。翠环却只揩泪。黄人瑞道:“残哥,我才说为他们的事情要同你商议,正是这个缘故。我想,眼看着一个老实孩子送到鬼门关里头去,实在可怜。算起不过三百银子的事情,我愿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几个朋友凑凑。你老哥也随便出几两,不拘多少。但是这个名我却不能担;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这事就容易办了。你看好不好?”

老残道:“这事不难。银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这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吧。再要跟人家化缘,就不妥当了。只是我断不能要他,还要再想法子。”

翠环听到这里,慌忙跳下炕来,替黄铁二公磕了两个头,说道:“两位老爷菩萨,救命恩人,舍得花银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幺,丫头老妈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禀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这妈,实在是俺自己的过犯。俺妈当初因为实在饿不过了,所以把我卖给俺这妈,得了二十四吊钱,谢犒中人等项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钱,接着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这钱可就光了。俺妈领着俺个小兄弟讨饭吃,不上半年,连饿带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个小兄弟,今年六岁。亏了俺有个旧街坊李五爷,现在也住在这齐河县,做个小生意。他把他领了去,随便给点吃吃。只是他自顾还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饱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说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遇着好客,给个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两个月攒个三千两吊的给他寄来。现在蒙两位老爷救我出来,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说了,我总能省几个钱给他寄来;倘要远去呢,请两位恩爷总要想法,许我把这个孩子带着,或寄放在庵里庙里,或找个小户人家养着。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爷的恩典!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二位的!可怜俺田家就这一线的根苗……!”说到这里,便又嚎啕痛哭起来。

人瑞道:“这又是一点难处。”老残道:“这也没有甚幺难。我自有个办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姐儿两个一辈子不离开就是了。你别哭,让我们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们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来了。快快别哭罢。”

翠环听罢,赶紧忍住泪,骨冬骨冬替他们每人磕了几个响头。老残连忙将他搀起。谁知他磕头的时候,用力太猛,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包,包又破了,流血呢。

老残扶他坐下,说:“这是何苦来呢!”又替他把额上血轻轻揩了,让他在炕上躺下,这就来向人瑞商议说:“我们办这件事当分个前后次第:以替他赎身为第一步,以替他择配为第二步。赎身一事又分两层:以私商为第一步,公断为第二步。此刻别人出他六百吊,我们明天把他领家的叫来,也先出六百吊,随后再添。此种人不宜过于爽快。你过爽快,他就觉得奇货可居了。此刻银价每两换两吊七百文,三百两可换八百一十吊,连一切开销,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领家的来口气何如,倘不执拗,自然私了的为是;如怀疑刁狡呢,就托齐河县替他当堂公断一下,仍以私了结局。人翁以为何如?”

人瑞道:“极是,极是。”老残又道:“老哥固然万无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说是替个亲戚办的就是了。等到事情办妥,再揭明择配的宗旨;不然,领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瑞道:“很好。这个办法,一点不错。”老残道:“银子是你我各出一半,无论用多少,皆是这个分法;但是我行箧中所有颇不敷用,要请你老哥垫一垫,到了省城,我就还你。”

人瑞道:“那不要紧;赎两个翠环,我这里的银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办妥,老哥还不还都不要紧的。”老残道:“一定要还的。我在有容堂还存着四百多银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没饭吃。你放心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