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老残游记》序 (第5/6页)

三 《老残游记》的文学技术

但是《老残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最大贡献,却不在于作者的思想,而在于作者描写风景人物的能力。古来作小说的人在描写人物的方面还有很肯用气力的,但描写风景的能力在旧小说里简直没有。《水浒传》写宋江在浔阳楼题诗一段要算很能写人物的了;然而写江上风景却只有“江景非常,观之不足”八个字。《儒林外史》写西湖只说“真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西游记》与《红楼梦》描写风景也都只是用几句滥调的四字句,全无深刻的描写。只有《儒林外史》的第一回里有这幺一段:

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绿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

在旧小说里,这样的风景画可算是绝无而仅有的了。旧小说何以这样缺乏描写风景的技术呢?依我的愚见看来,有两个主要的原因:

第一是由于旧日的文人多是不出远门的书生,缺乏实物实景的观察,所以写不出来,只好藉现成的词藻充充数。这一层容易明白,不用详细说明了。

第二,我以为这还是因为语言文字上的障碍。写一个人物,如鲁智深、如王凤姐、如成老爹,古文里的种种滥调套语都不适用,所以不能不用活的语言、新的词句,实地作描写的功夫。但一到了写景的地方,骈文诗词里的许多成语便自然涌上来、挤上来,摆脱也摆脱不开,赶也赶不去。人类的性情本来多是趋易避难,朝着那最没有抵抗的方向走的;既有这许多现成的语句、现成的字面,何必不用呢?何苦另去铸造新字面和新词句呢?我们试读《红楼梦》第十七回贾政父子们游大观园的一大段里,处处都是用这种现成的词藻,便可以明白这种心理了。

《老残游记》最擅长的是描写的技术,无论写人写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语滥调,总想镕铸新词,作实地的描画。在这一点上,这部书可算是前无古人了。

刘鹗先生是个很有文学天才的人,他的文学见解也很超脱。《游记》第十三回里,他借一个妓女的嘴骂那些滥调套语的诗人。翠环道:

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的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这个意思……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

奉劝世间许多爱做诗的人们,千万不要为二十里铺的窑姐所笑!

刘鹗先生的诗文集,不幸我们没有见过。《游记》有他的三首诗。第八回里的一首绝句,嘲讽聊城杨氏海源阁(书中改称东昌府柳家)的藏书,虽不是好诗,却也不是造谣言的。第六回里的一首五言律诗,专咏玉贤的虐政,有“杀民如杀贼,太守是元戎”的话,可见他做旧律诗也还能发议论。第十二回里的一首五古,写冻河的情景,前六句云:

地裂北风号,长冰蔽河下。

后冰逐前冰,相陵复相亚。

河曲易为塞,嵯峨银桥架。

这总算是有意写实了。但古诗体的拘束太严了,用来写这种不常见的景物是不会满人意的。试把这六句比较这一段散文的描写:

老残洗完了脸,把行李铺好,把房门锁上,也出来步到河堤上看,见那黄河从西南上下来,到此却正是个(河)湾子,过此便向正东去了。河面不甚宽,两岸相距不到二里。若以此刻河水而论,也不过百把丈宽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叠叠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见那上流的冰还一块一块的漫漫价来,到此地被前头的拦住,走不动,就站住了。那后来的冰赶上他,只挤得嗤嗤价响。后冰被这溜水逼的紧了,就窜到前冰上头去;前冰被压就渐渐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过百十丈宽。当中大溜约莫不过二三十丈。两边俱是平水。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结满。冰面却是平的,被吹来的尘土盖住,却像沙滩一般。中间的一道大溜,却仍然奔腾澎湃,有声有势,将那走不过去的冰,挤的两边乱窜。那两边平水上的冰被当中乱冰挤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挤到岸上有五六尺远;许多碎冰被挤的站起来,像个小插屏似的。看了有点把钟工夫,这一截子的冰又挤死不动了。

这样的描写全靠有实地的观察作根据。刘鹗先生自己评这一段道:

止水结冰是何情状?流水结冰是何情状?小河结冰是何情状?大河结冰是何情状?河南黄河结冰是何情状?山东黄河结冰是何情状?须知前一卷所写是山东黄河结冰。(十三回原评)

这就是说,不但人有个性的差别,景物也有个性的差别。我们若不能实地观察这种种个性的分别,只能有笼统浮泛的描写,决不能有深刻的描写。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个性的差别,我们就应该明白:因袭的词章套语决不够用来描写景物。因为套语总是浮泛的、笼统的,不能表现某地某景的个别性质。我们能了解这段散文的描写何以远胜那六句五言诗,便可以明白白话文学的真正重要了。

《老残游记》里写景的部分也有偶然错误的。蔡孑民先生曾对我说,他的女儿在济南时,带了《老残游记》去游大明湖,看到第二回写铁公祠前千佛山的倒影映在大明湖里,她不禁失笑。千佛山的倒影如何能映在大明湖里呢?即使三十年前大明湖没有被芦田占满,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大概作者有点误记了罢?

第二回写王小玉唱书的一大段是《游记》中最用气力的描写: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稍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