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老残游记》序 (第4/6页)

覆审的详情,我们不用说了。定案之后,刚弼还不明白魏家既无罪何以肯花钱。他说:“卑职一生就没有送过人一个钱。”白公呵呵大笑道:

老哥没有送过人的钱,何以上台也会契重你?可见天下人不全是见钱眼开的哟。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个脾气不好,他总觉得天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个人是君子。这个念头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少!老兄也犯这个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于魏家花钱,是他乡下人没见识处,不足为怪也。

有人说:李伯元做的是《官场现形记》,刘铁云做的是做官教科书。其实“就事论事,细意推求”,这八个字何止做官教科书?简直是做学问、做人的教科书了。

我的朋友钱玄同先生曾批评《老残游记》中间桃花山夜遇玙姑、黄龙子的一大段(八回至十二回),神秘里夹杂着不少旧迷信,他说刘鹗先生究竟是“老新党头脑不清楚”。钱先生的批评固然是很不错的,但这一大段之中却也有一部分有价值的见解,未可完全抹煞。就是那最荒谬的部分也可以考见一个老新党的头脑,也未尝没有史料的价值。我们研究思想史的人,一面要知道古人的思想高明到什幺地步,一面也不可不知道古人的思想昏谬到什幺地步。

《老残游记》里最可笑的是“北拳南革”的预言。一班昏乱糊涂的妄人推崇此书,说他“关心治乱,推算兴亡,秉史笔而参易象之长”(坊间伪造四十回本《老残游记》钱启猷序);说他“于笔记叙事之中,具有推测步算之妙,较《推背图》、《烧饼歌》诸数书尤见明晰”(同书胶州傅幼圃序)。

这班妄人的妄言,本不值一笑。但这种“买椟还珠”的谬见未免太诬蔑这部书了,我们不能不说几句辨正的话。

此书作于庚子乱后,成于丙午年,上距拳匪之乱凡五年,下距辛亥革命也只五年。他说拳祸,只是追记,不是预言。他说革命,也只是根据当时的趋势,作一种推测,也算不得预言。不过刘鹗先生把这话放在黄龙子的口里,加上一点神秘的空气,不说是事理上的推测,却用干支来推算,所以装出预言的口气来了。若作预言看,黄龙子的推测,完全是错的:

第一,他只看见甲辰(一九○四)的变法,以为科举的废止和五大臣出洋等事可以做到一种立宪的君主政治,所以他预定甲寅(一九一四)还有一次大变法,就是宪政的实行。“甲寅之后,文明大着,中外之猜嫌、满汉之疑忌,尽皆消灭。”这一点他猜错了。

第二,他猜想革命至庚戌(一九一○)而爆发,庚戌在辛亥革命前一年,这一点他几乎猜中。然而他推算庚戌以后革命的运动便“潜消”了,这又大错了。

第三,他猜测“甲寅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直至甲子(一九二四)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这一点又大错了。

总之,《老残游记》的预言无一不错。这都是因为刘先生根本不赞成革命,“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罗部下的妖魔鬼怪”,运动革命的人“不有人灾,必有鬼祸”──他存了这种成见,故推算全错了。然而还有许多妄人把这书当作一部最灵的预言书!妄人之妄,真是无药可医的!

然而桃花山中的一夕话也有可取之处。玙姑解说《论语》“攻乎异端”一句话,说“端”字当“起头”讲,执其两端是说执其两头;她批评:“后世学儒的人,觉得孔孟的道理太费事,不如弄两句辟佛老的口头禅,就算是圣人之徒。……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于绝了”。(九回)

这话虽然表示作者缺乏历史眼光,却也可以表示作者怀疑的态度。后来:

子平闻了,连连赞叹。说:“今日幸见姑娘,如对明师!但是宋儒错会圣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发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诚’等字,虽皆有古圣之言,一经宋儒提出,后世实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风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觉得翠眉含娇,丹唇启秀,又似有一阵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飘荡。那女子伸出一双白如玉、软如棉的手来,隔着炕桌子,握着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后,说道:“请问先生:这个时候比你少年在书房里贵业师握住你手‘扑作教刑’的时候何如?”子平默无以对。

女子又道:“凭良心说,你此刻爱我的心,比爱贵业师何如?圣人说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孔子说:‘好德如好色。’孟子说:‘食色,性也。’子夏说:‘贤贤易色。’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说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诚极矣!他偏要说‘存诚’,岂不可恨!圣人言情言礼,不言理欲。删诗以《关雎》为首,试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于‘辗转反侧’,难道可以说这是天理,不是人欲吗?举此可见圣人决不欺人处。

《关睢》序上说道:‘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宾惠临,我不能不喜,发乎情也。先生来时,甚为困惫,又历多时,宜更惫矣,乃精神焕发,可见是很喜欢,如此亦发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对坐,不及乱言,止乎礼义矣。此正合圣人之道。若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处;若今之学宋儒者,直乡愿而已,孔孟所深恶而痛绝者也!”(九回)

这是很大胆的批评。宋儒的理学是从中古的宗教里滚出来的。中古的宗教──尤其是佛教──排斥肉体,禁遏情欲,最反乎人情,不合人道。宋儒用人伦的儒教来代替出世的佛教,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宋儒在不知不觉之中受了中古禁欲的宗教的影响,究竟脱不了那排斥情欲的根本态度,所以严辨“天理”、“人欲”的分别,所以有许多不人道的主张。戴东原说宋儒的流弊遂使后世儒者“以理杀人”;近人也有“吃人的礼教”的名言,这都不算过当的判断。刘鹗先生作这部书,写两个“清官”自信意见不出于私欲,遂固执自己的私见,自以为得理之正,不惜杀人破家以执行他们心目中的天理:这就是“以理杀人”的具体描写。玙姑的一段话也只是从根本上否认宋儒的理欲之辨。她不惜现身说法,指出宋儒的自欺欺人,指出“宋儒之种种欺人,口难罄述”。这虽是一个“头脑不清楚”的老新党的话,然而在这一方面,这位老新党却确然远胜于今世恭维宋明理学为“内心生活”、“精神修养”的许多名流学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