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我们遇见一个老相识(第4/4页)

她虽然细心耐烦,可是常常猜错。庄家冷酷无情的声音唱出什么颜色什么号码押中,结果她的最后的两个金洋也给庄家的耙子抓了过去。她叹了一口气,耸一耸露在衣服外面的肩膀,把针戳进纸板,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把手指在桌上敲打着。她回头看看周围,一眼瞧见乔治天真的脸儿。他正瞧得出神呢,这小无赖!他怎么可以到那种地方去呢?

她一见孩子,眼睛放光,从面罩的小洞后面紧瞧着他,用法文说:“先生,您没赌过钱?”

孩子答道:“没有,太太。”虽然他说的也是法文,那女的一定是从他的口音里面辨出他是哪一国来的。她用稍微有些外国口气的英文说:“你从来没有赌过钱——你肯帮我一个小忙吗?”

乔杰的脸又红了一红,问道:“什么事?”那时基希先生正在注意红黑筹码,不留心他的小少爷。

“请你替我押一盘。随便你把钱押在什么号码上面都行。”说着,她从胸口掏出一只钱袋,从钱袋里摸出唯一的金洋塞在乔杰手里。孩子笑着,照她的话把钱押上去,那号码果然中了。

据说初上手赌博的人手气一定好,因为有赌神帮助。

她伸手拿了钱,说道:“多谢,多谢。你叫什么名字?”乔杰答道:“我叫奥斯本。”他一面说话,一面在口袋里摸出钱来,也预备尝试一下。正在这时候,少佐和乔斯来了。少佐穿了制服,乔斯打扮得像个公爵,两人刚离了宫里的跳舞会。有些人觉得宫里的跳舞会太沉闷,宁愿到市政厅来,老早先走了。大约少佐和乔斯回到家里,发现孩子不在家,才出来找他。少佐立刻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肩膀,很快的把他从引诱人堕落的赌台旁边拖开去。他回头一看,发现基希像我刚才说的,正在赌钱,便走上去,责问他怎敢把乔治少爷带到这种地方来。

基希先生喝了酒,又在赌钱,因此兴奋得失常,回答道:“别管我的事。一个人总得玩儿玩儿,妈的。我又不是您雇来的。”

少佐见他这种样子,不愿意多说,拉了乔杰就走,一面问乔斯要不要一同回家。乔斯站在戴面罩的女人旁边瞧得有趣。

那时那个女人的赌运相当的好。

少佐问道:“乔斯,跟我和乔治一块儿回家吧。”

乔斯答道:“我再等一会儿,跟基希那混蛋一起回去。”都宾觉得在孩子面前应该存个体面,不愿意和乔斯争论,转身带了乔治走回家去。

他们出了门一路回去的时候,少佐问孩子说:“你赌钱没有?”孩子回说没有。

“我要你拿名誉做保证,答应我永远不赌钱。”

孩子道:“为什么呢?瞧着怪好玩的。”少佐施展口才向他解释为什么不能赌博,说的话着实动听。他很想引用乔杰父亲的榜样来向他证明赌博的害处,可是不肯污了朋友身后的名誉,忍住了没有说。他把孩子送到家以后,自己也就回家睡觉,眼看着孩子的窗口熄了灯光。乔杰的小房间就在爱米丽亚的房间隔壁;再过半小时,爱米丽亚也关灯安息了。不知道少佐怎么会把时间算计得那么精确。

乔斯仍旧逗留在赌台旁边。他并不爱赌,可是难得来一下刺激刺激,也不反对。他那绣花的礼服背心口袋里反正有好几个拿破仑大金洋在叮当作响。他把手伸过前面那小女人漂亮的肩膀,在同一个号码上押下一个金钱,两个人都赢了。她往旁边挪了一挪,让出地位给他,又把自己的长裙从身旁的空椅子上移开,说道:“请你坐下来,借点儿好运气给我。”她的口音仍旧有些外国腔。刚才乔杰替她赢了一注钱,她说的“多谢”却是纯粹道地的英国话,和现在的口音不同。大胖子四面看看,恐怕有爵位的人瞧见他,然后坐下轻轻说道:“啊,嗳,好吧,老天保佑我的灵魂吧。我运气很好,一定能带好运给你。”接下去又说了些语无伦次的奉承话。

外国腔的面罩问道:“你的输赢大吗?”

乔斯神气活现,丢下一块金洋说:“一两个拿破仑一次。”面罩顽顽皮皮的说:“嗳,等于饭后打一个盹儿罢哩①。”

①拿破仑金洋的简写是Nap,打瞌睡也是Nap。

她看见乔斯有点儿心慌,接下去用好听的法国口音说道:“你的目的不在赢钱。我的目的也不在赢钱。我想借赌来麻木自己,好忘掉过去的事,可是没有用。先生,从前的事我忘不了。你的小外甥长得活脱儿像他爸爸。你没有变——不,你变了。

人人都变了,人人都忘了往事。没有一个人有心肝。”

乔斯慌的说道:“老天哪!你是谁呢?”

“乔瑟夫·赛特笠,你难道猜不出?”那小女人的声音很凄惨,她脱下面罩,瞧着乔斯说:“你不记得我了。”

乔斯倒抽一口气,说道:“老天爷!你是克劳莱太太!”那女人把手按着他的手说:“就是利蓓加。”她虽然一直瞧着乔斯,可是并没有和赌台上的动静脱节。

她接下去说:“我住在大象旅社。你只要找特·罗登太太就行。今天我看见亲爱的爱米丽亚。她真漂亮,样子也快乐。你也是一样!除了我,人人都快乐。我真命苦啊,乔瑟夫·赛特笠。”她的手一动,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钱从红筹码上移到黑筹码上,一手还拿着一块手帕擦抹眼睛,手帕上的花边已经是破破烂烂的了。这次转出来的是红筹码,她的一堆钱输得精光。她说:“来吧,陪我一会儿。咱们是老朋友,对不对,亲爱的赛特笠先生?”

那时基希输得两手空空,便跟着主人走出来。外面有月亮,所有的彩灯闪闪烁烁,渐渐灭了,我们公使馆门前的透明图画也已经差不多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