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夜晚

明天露西就要结婚了。她把这最后一夜留给了她父亲。只有他俩坐在梧桐树下。

"您高兴吗?我亲爱的父亲?""很高兴,我的孩子。"他们俩已在那里坐了很久了,可是话讲得很少。天色尚亮,足可以看书或者干活,但她今天既没有像平常那样埋头干活,也没有读书给他听。多少次她曾坐在树下他的身边,或干活或读书;但这次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也无法使它相同。

"今晚我非常高兴,亲爱的父亲。我深深地处在上帝赐予我的爱情的幸福之中,我爱查尔斯;查尔斯也爱我。但是,假如我今后不能侍候您,或者如果我的婚姻将使我们分离,哪怕仅几条街之隔,那么我现在的难过和内疚将是无法言传的,甚至此刻,"甚至此刻,她也不能控制她的声音。

在这样凄楚的月光下,她搂着他的脖子,把脸靠在他的胸脯上。永远是凄清的月光,啊,正如在被称做人类生命的日光一样,总处于变幻不定当中。

"最最亲爱的!您能告诉我,在这最后时刻,您是否能万分相信我对他的爱情,对他的责任将决不会离间我们?我很清楚,但您清楚吗?在您心中,您是否感到确定无疑?"她父亲以以前少有的坚定欣喜地回答:"十分确信,我亲爱的!不但这样,"他补充道,同时温柔地亲吻她,"露西,从你的婚姻看来,我的前途更光明,比以前,比没有这婚事的时候更好。""假如我能希望那样,父亲!,""相信我的话。爱!真是这样的,你想想,结婚是如何的自然和平常,亲爱的。你很孝敬,又年轻,还不会完全理解我心中的焦急之情,我一直觉得你的生命不该虚掷,"她想用手去捂他的嘴唇,但他握住了它,重复了那个词。

",虚掷,我的孩子,不该误了终身,违背自然规律,为了我的缘故。你的无私不会完全理解我是多么惦记着这事;但是,你只要想一想,要是你不能幸福美满,我怎么会幸福美满呢?""假如我没有碰到查尔斯,我的父亲,我还会很幸福地同您在一起。"他微笑着,觉得她无意中承认碰到了查尔斯以后,没有查尔斯,她就不会幸福;于是答道:"我的孩子,你确实碰到了他,而且是查尔斯。假如不是查尔斯,那也会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假如没有什么人,可能是我的缘故,那么我生命中的黑暗部分不仅把阴影投到我自己,而且落在了你的身上。"这是除那次法庭作证以外,她第一次听到他提及他的痛苦时代。那些话萦绕在她耳边,给她一种新奇的感觉,以至多年以后她还记起。

"看!"波韦的医生说,举手指着月亮。"我曾从监狱的窗户里观察过她,那时我忍受不了她的光辉。我观察着她,想到她正照耀着我失去的东西,我痛苦万分以头撞墙。我曾观察过她,在一种极度的枯燥和困倦中,那时我别无所想,只想着我能在她的滚圆的表面画多少条平行线,多少条能与之相交的垂直线。"他看着月亮,深沉地默想着,然后补充道:"我记得各有二十条,但第二十条很难画进去。"听他回忆过去,那种新奇的感觉随着他的悠悠叙述而日渐加深;但是他讲时的神情举止没有什么让她吃惊的。他似乎只是想把过去的苦跟现在的幸福拿来比较一下。

"我曾观望着她,成千上万次地牵挂我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它是否活着。它是否活着出来了,还是因可怜的母亲的受惊过度而死在腹中,它是否是个男孩,将来为他的父亲报仇雪恨耻(囚禁的日子里我一度有无法抑止的报仇yu望。);可能是个从不知道他父亲身世,或终身猜测他父亲是个丧失意志和品行的男孩。说不定是个将来要成为女人的女孩。"她紧紧地抱住他,亲吻他的脸庞和手。

"我想象我的女儿,完全忘记了我,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我,没有意识到我。一年又一年,我曾经推算过她的年龄。我曾看到她与一个全然不了解我命运的男人结为夫妻,我已经完全从活着的人的记忆中消失,在下一代的心目中也没有我的位置。""我的父亲,甚至听你讲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女儿,我的心已在受鞭笞了,似乎我就是那个孩子。""你,露西?是你给我带来的安慰和新生命才触及了这些记忆,在这临别的夜晚,这些回忆在我俩和月亮间浮现,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她对你一无所知,她对你漠不关心。""对!但是在另一些月夜,当忧伤和寂静使我产生另一类感觉,一种悲伤而宁静的感觉,如任何一切因痛苦而引起的情感一样,我想象她来到我的牢房,把我带至狱外的自由天地。我曾经常看见她在月光下的幻影,就像我现在看见你;不过我从来没有把她抱在怀里;它站在小铁窗和牢门之间,但是你知道这并不是我刚才说过的那孩子了。""那人影不是它,这,是幻觉,是想象?""不,那是另一回事。它站在我昏花的眼前,但是从来不动一下。我心里盼望的却是更为亲切的孩子。至于她的外貌,我知道她不过像她的母亲。另一个也有点像她,跟你一样,但不是一模一样。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露西?几乎不能吧,我想?我怀疑一个人要作过孤独的囚徒后才能明白这些令人费解的区别。"当他试着分析他旧时的处境时,他心平气和的言语使她胆颤心惊。

"在较为宁静的心境下,我想象她在月光里向我走来,并把我带出去让我看她结婚的家,那里充满着她失去了的父亲的记忆。我的画像挂在她的房间里,她天天为我祈祷。她的生活是有生机的。愉快的,富于意义的。但是我悲惨的历史渗透在她全部生活中。""我就是那个孩子,我的父亲。我远没有这样好,但就那份爱心来说,那就是我。""她还给我看她的孩子,"波韦的医生说,"他们早已听说过我,并被教育了同情我。当我们经过国家监狱时,他们远远地走开那悲惨的墙,仰望铁柱,小声私语,她不能把我解救出来;我想象她领我看完这些后又把我送回去。但是,那时我因流泪而感到欣慰,于是跪下来为她祝福。""我希望我是那孩子,我的父亲。噢,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你明天会那样热切地为我祝福吗?""露西,我今晚之所以回忆往日的困苦是因为我爱你胜过言表,并且想来感谢上帝赐与我巨大的幸福。我过去的思想,哪怕是最狂乱的时候也不曾达到此刻我和你共有的这份幸福。"他拥抱着她,庄严地为她向上天祈祷,并谦恭地感谢上苍把她赐与了他。然后,他们进屋去了。

除了洛里先生,没有邀请别人来参加婚礼,甚至除了面容憔悴的普洛丝小姐,没有别的伴娘,婚后他们的居室位置并没有变动,他们只是扩大了一下,把楼上那个原先属于来历不明的隐身房客的房间也租了过来,除此之外他们不想要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