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卷 第二十九章(第3/5页)

严肃的皮拉尔神父不知不觉已经爱上了这所充满敌人的、十五年来他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的神学院。德·拉莫尔先生的信,对他说来,就像是来了一位负责动一次残忍然而必要的手术的外科医生。他的撤职已经是可以肯定的事。他和管家约定三天以后见面。

一连四十八个小时,他犹豫不决,焦躁不安。最后他写信给德·拉莫尔先生,并且给主教大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教士文体的杰作,不过略微长了一点。要找到比这封信里的句子更加无懈可击、显示出更加真诚的敬意的句子,也许是件困难的事。然而,这封注定要让德·弗里莱尔先生面对他的主人过上难受的一小时的信,把提出严重控诉的理由一一地列举了出来,甚至还提到了那些卑鄙肮脏的小麻烦,皮拉尔神父在忍辱吞声地忍受了六年以后,正是这些小麻烦逼得他只好离开这个教区。

有人从他的柴房里偷木柴,有人毒死了他的狗,等等,等等。

这封信写好以后,他打发人把于连叫醒。于连和所有神学院的学生一样,晚上八点钟已经上床睡觉。

“您知道主教府在哪里吗?”他用漂亮的拉丁文问于连;“把这封信送给主教大人。我不瞒您说,我这是把您送到狼群中间去。您要留神看,注意听。在您的回话里不要有一点谎言,但是您要想到盘问您的人如果能把您毁掉,也许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在我离开您以前,我的孩子,能够让您取得这个经验,我感到很高兴,实话告诉您吧,您送的这封信就是我的辞职书。”

于连待着没有动,他爱皮拉尔神父。谨慎心徒然地在对他说:“在这个正直的人离开以后,圣心派会压制我,也许还会把我赶走。”

他不能想到自己。使他感到为难的是有一句话他想说,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得谦恭有礼;说实在的他没有这份聪明。

“嗯!我的朋友,您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听人说,先生,”于连战战兢兢地说,“您主管神学院时间这么长,却什么也没有攒下。我有六百法郎。”

泪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这笔钱以后也要登记,”神学院前院长冷冰冰地说。“快到主教府去,时间不早了。”

正巧这天晚上德·弗里莱尔神父先生在主教府的客厅里值班。主教大人在省政府参加宴会。因此于连把信交给了德·弗里莱尔先生本人,不过并不认识他。

于连看到这位神父大胆地拆开给主教的信,感到吃惊。代理主教的那张漂亮的脸很快地流露出惊讶中带着强烈的快乐的表情,接着又变得加倍严肃。他的好看的相貌打动了于连,在他看信的时候,于连有足够的时间观察他。这张脸如果没有从相貌上某些部分透露出来的极端精明的神情,也许会显得更加严肃一些;而且这种极端精明的神情,如果这张漂亮的脸的所有者稍不注意的话,甚至还会发展到给人一种虚伪的印象。鼻子朝前突得很出,形成了一条非常直的直线,不幸的是,这使得一个原来非常尊贵的侧面,变得跟狐狸再像也没有了。此外,这个看上去对皮拉尔神父的辞职书如此感兴趣的神父穿戴雅致,于连非常喜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教士穿戴得有这么雅致。

于连以后才了解德·弗里莱尔神父有什么特殊才能。他懂得怎样使他的主教开心。主教是个可爱的老人,他只适合于住在巴黎,把贝藏松看成是一个流放地。他视力极差,又特别喜欢吃鱼。凡是端给主教大人吃的鱼,都先由德·弗里莱尔神父把鱼刺挑掉。

于连一声不响地望着把辞职书又看了一遍的神父,忽然间哗啦一声,门打开了,一个穿着华丽的男仆匆匆走过去。于连刚好来得及向门那边转过身去,他看见一个矮小的老人,胸前挂着一个主教十字架。他连忙拜倒在地,主教朝他露出仁慈的微笑,接着走了过去。漂亮的神父跟在他后面,于连一个人留在客厅里,可以从容地欣赏室内既虔敬而又豪华的布置。

贝藏松主教是一个风趣的人,经受了长时期贫困的流亡生活考验,但是并没有被它压垮。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七十五岁,对十年以后会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担心。

“我走过时好像看见的那个眼光机灵的神学院学生是谁?”主教说。“按照我定的规则,他们这时候不是应该睡觉了吗?”

“这一个,我可以向您保证,他完全醒着,他送来了一个重大消息:这就是您的教区里剩下的唯一的一个冉森教派信徒送来了辞职书。这个叫人受不了的皮拉尔神父终于领会了别人话里的意思。”

“哼!”主教带着狡黠的笑容说,“我看您未必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出色的人代替他。为了让您看看这个人的价值,我邀请他明天来吃饭。”

代理主教想乘这个机会说两句与挑选继承者有关的话。主教不打算谈公事,对他说:“在安排另一个进来以前,先让我们知道知道这一个为什么要走。去把那个神学院学生给我叫进来,孩子口中出真言。”

于连被叫进去。“我要到两个审问者中间了,”他想。他从来没有感到自己这么勇敢过。

在他进去的时候,两个身材高大的随身男仆穿得比瓦尔诺先生本人还要考究,正在替主教大人脱衣服。这位主教认为在谈皮拉尔神父的事以前,应该先问问于连的学习情况。他刚谈了一点教义,就感到了惊讶。很快地他就谈到人文科学,谈到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这几个人名,”于连想,“让我得到了我那个第一百九十八名。我没有什么好失掉的了,让我们来试试看,露他一手。”他成功了,主教本人也是一个杰出的人文学者,他非常高兴。

在省政府的宴会上,有一个理应享有盛名的年轻姑娘,朗诵了那首有关玛大肋拉的诗[5]。他有谈文学的兴致,很快地把皮拉尔神父和所有的公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跟这个神学院学生讨论贺拉斯到底是富还是穷这个问题。这位高级神职人员引用了好几首颂歌,但是有时候他的记忆力不好,于连立刻态度谦恭地把整首颂歌背出来;给主教印象最深的是于连一直没有脱离平常谈话的语气;他背诵二三十首拉丁文诗,就像是在谈神学院发生的事似的。他们长时间地谈论维吉尔和西塞罗。最后这位高级神职人员不能不夸奖年轻的神学院学生。

“不可能学得更好了。”

“大人,”于连说,“您的神学院可以向您提供一百九十七名学生,他们决不会比我不配受到您的高度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