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3/3页)

队伍在公园大门口站住。芬庞军士从制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他、宪兵站的埃德华-鲍尔曼中士和指挥守卫公园的党卫队兵士的分队副,都用电筒照着,先后仔细读了这张公文。

然后中士用电筒的闪动的亮光照着,把队伍的人数重点了一遍。

公园的大门缓慢地、带着吱吱的响声打开了。队伍改为两人一排,被带领着沿列宁俱乐部和高尔基学校中间的林荫大道走进去。以前直属克拉斯诺顿煤业联合公司的各个联合企业的管理处,现在就设在学校里。他们刚走过校舍旁边,芬庞军士和鲍尔曼中士就折进了旁边的小道。队伍也跟着他们转了弯。

风吹弯了树木,树叶都被吹向一边。树叶战栗着,互相碰撞着,它们的不肯缄默的、嘈杂而又单调的响声充满了周围黑暗的空间。

他们被带到公园的荒凉的尽头,甚至在晴朗的日子那儿也是足迹罕到的地方,再过去就是一片荒地,上面孤零零地耸立着德国“警察学校”的砖砌大厦。在这儿四面有树木的长方形空地正中央,挖了一个长坑。人们还没有看见这个坑,就闻到一股挖出来的湿土的气味。

队伍被分为两股,带到坑的两面,瓦尔柯和舒尔迦也被拆散了。人们碰在翻挖出来的土堆上,都跌跌撞撞,但是他们马上被枪托打得站起来。

突然间,几十支电筒照亮了这个漆黑的长坑,照亮了它两旁的土堆,照亮了人们饱受折磨的脸,也照亮了把林中空地密密包围起来的德国兵士的寒光闪闪的刺刀。所有站在坑边的人们,都看到披着黑橡胶布斗篷的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和副宪兵站长巴尔德,站在坑尽头处的树下。在他们后面,靠边一点,站着身穿灰色衣服、肥胖臃肿、眼睛鼓出、脸色紫红的瓦西里-斯塔庆柯市长。

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做了个手势。芬庞军士就把挂在胳膊上的电筒高举在头顶上,用他那嘶哑的村妇般的嗓音轻声下了个命令。兵士们向前跨了一步,用刺刀把人们推向坑边。人们踉踉跄跄地走着,脚不断陷在泥土里,默默爬上了土堆。只听见兵士们的喘息声和风吹树叶的飒飒声。

舒尔迦在他被绑的双退所容许的限度之内,费力地迈步走上土堆。他在电筒的闪光中看见人们怎样被抛到坑里;他们有的跳下去,有的倒下去,有的一声不响,有的发出抗议的或是悲痛的呼声。

宪兵站长勃柳克纳和副宪兵站长巴尔德站在树下动也不动,斯塔庆柯却拚命向被抛进坑里去的人们深深鞠躬——他喝醉了。

这时舒尔迦又看见了那个穿深红色衣服的妇人和绑在她身上的婴孩;孩子什么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只感到母亲身上的温暖,仍旧把头搁在她的肩上睡着。她怕把孩子惊醒,两只手又没法动,只好坐到土堆上,用退移动着,自己滑到坑里去。舒尔迦后来再没有看见她了。

“同志们!”舒尔迦用沙哑有力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的声响。“我的好样的同志们!光荣归于你们,人们会永远纪念你们!伟大的……”

一把刺刀从背后戳进他的肋骨中间。舒尔迦鼓起全身巨大的力量不让自己倒下去,而是跳进坑去,他的声音又从坑里震响起来:“伟大的、给人民指示正确道路的共产党万岁!”

“消灭敌人!”瓦尔柯在舒尔迦身边威严地高呼道,命运注定他们在坟墓里又站在一起。

坑里塞满了人,连身子都不能转动。最后的津神紧张的一瞬到来了:每人都准备好接受一颗铅弹。但是给他们准备的并不是这样的死。泥土像雪崩似的纷纷撒到他们的头上、肩上、衬衫领上、嘴里和眼睛里。于是大家明白了,是要把他们活埋。

舒尔迦提高嗓子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瓦尔柯的低沉的嗓音跟他唱起来。越来越多的声音,先是近处的,后来是愈来愈远的声音,都和他们的声音汇合起来了,《国际歌》的歌声像缓缓的浪涛从地下腾向黑暗的、乌云密布的天空。

在这黑暗可怕的时刻,“木头街”上一所小房子的门悄悄地打开了,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鲍尔茨和华丽雅,还有一个身材不高的人,一齐走下台阶,那人衣服穿得很多,背着背包,拿着手杖。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和华丽雅一边一个拉着那人的手,沿着街道向草原走去。她们的衣服不住被风刮起。

走了几步那人停下了。

“黑得很,你还是回去吧,”他几乎是用耳语说。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拥抱着他,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

“再见了,亲爱的玛丽雅。”他说了就无可奈何地挥了挥手。

于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就留下了,而他们父女二人,就手搀着手继续前进。华丽雅要陪着父亲走到天明。以后,不管他的视力多么差,他也得独自设法走到斯大林诺城,到了那边他打算躲在妻子的亲戚家里。

有好一会工夫,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还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来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寒冷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包围着她,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心里却更为黑暗。全部生活——工作、家庭、梦想、爱情、孩子——这一切都瓦解了,崩溃了,前面是一片空虚。

她站在那里,无力挪动;风呼啸着,吹得她的衣服乱卷;可以听到低悬在头上的乌云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突然间,她觉得,她神经错乱了……她凝神听了一会……不,这不是她的幻觉,她又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人在唱歌!在唱《国际歌》……不能肯定这歌声来自何方。这歌声和风的怒号声以及乌云的沙沙声交织在一块,随着这些音响一起飘扬到整个黑暗的世界。

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动,她浑身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