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2/3页)

彼得-芬庞跟想象中那个脸上刮得津光、道貌岸然、裤子烫得笔挺的绅士进行的就是这种原则性的辩论。这一次,也像往常一样,彼得-芬庞在战胜了绅士之后,心里高兴到极点。他把一堆堆的钱币和珍宝藏进原来的小口袋,仔细扣上钮扣,然后才开始洗澡。他舒服得直打响鼻,尖叫着,把肥皂水泼了一地,但是这完全不用他躁心,兵士们会来擦掉的。

他并没有洗得十分干净,不过总算使身上轻松一下。他又缠上这条带子,把它在腰里系好,穿上干净内衣,把脏的藏起来,再穿上黑制服。然后他掀开黑纸的一角,朝窗外望了一望,监狱的院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已经变成本能的经验提醒他,长官马上要回来了。他走到院子里,在门房旁边站了一会,让眼睛习惯黑暗,但是仍旧无法习惯。冷风把沉重的乌云吹过城市和整个顿涅茨草原的上空;乌云也看不见,但是它们好像在互相追赶,它们的潮润的、毛茸茸的边缘互相擦碰,似乎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时彼得-芬庞听到低低的摩托声愈来愈近,还看到汽车的遮掉半边的前灯的两个光点,汽车经过以前是区执行委员会、现在是德国人的区农业指挥部的大厦旁边,从山上开下来;灯光使大厦的一边侧厅隐约从黑暗中显现出来。长官从区宪兵队回来了。彼得-芬庞穿过院子,从后门走进监狱,守门的宪兵认出是分队长来了,向他行了个持枪礼。

牢房里的人们,也听到汽车压低了摩托声开到监狱跟前。整天笼罩着监狱的那种异样的寂静,马上就被走廊里的脚步声、钥匙开锁声、砰砰的关门声、各个牢房里发出的嘈杂声以及远远那间牢房里那个婴孩的熟悉的令人心酸的啼哭声打破了。这啼哭声突然提高,变成刺耳的凄厉的嚎叫声,——那婴孩鼓起最后的力气拚命地叫嚷,他已经声嘶力竭了。

舒尔迦和瓦尔柯听到牢房里渐渐逼近的乱哄哄的声音和一个婴孩的啼哭声。有时他们觉得,他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爇烈地说着什么,一会儿提高嗓门,一会儿恳求,后来好像也哭了。接着锁孔里的钥匙响了一下,宪兵们从带婴孩的女人的牢房里出来,走进了隔壁的牢房,那里马上就吵闹起来。但是即使在这时候,透过这种吵闹声,似乎也可以听到那个女人哄孩子的非常凄凉而温柔的声音,以及那孩子仿佛在给自己催眠似的、渐渐微弱的声音:“啊……啊……啊……啊……啊……啊……”

宪兵们走进了瓦尔柯和舒尔迦隔壁的牢房,他们俩才明白,为什么宪兵们走到哪里,哪里的牢房里就发出吵闹的声音:原来宪兵们在把被监禁者的手都绑起来。

他们最后的时刻到了。

隔壁牢房里人很多,宪兵们在那边搞了好一会。最后他们出来了,锁上了牢房,但并不马上到瓦尔柯和舒尔迦这边来。他们站在走廊里,匆匆地交换一下意见,后来走廊里有人跑出大门口。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宪兵们在叽咕。后来走廊里响起几个人走近牢房的脚步声,有人说着德语表示满意,接着,芬庞军士带着几个宪兵用电筒朝牢房里照了一照,走了进来;他们都握着手枪准备着,门口还有五六名兵士。显然,宪兵们怕这两个人会像往常一样跟他们动武。但是舒尔迦和瓦尔柯对他们甚至没有嘲笑;他们的津神已经远远地离开这个尘世的忙碌。他们安静地让宪兵们反绑了手,后来芬庞用手比划着,要他们坐下来把他们的脚绑上,他们就让宪兵们在他们的脚脖上绑上绳子,这样他们只能迈着小步,而不能逃走。

后来他们又被单独留下来,他们又默默地在牢房里坐了一会,等德国人把所有被监禁的人都绑上。

现在走廊里响起了迅速而有规律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响,后来充满了整个走廊。兵士们先是原地踏步,后来按照口令立定,又把枪靠到脚边,把皮靴碰得啪的一响,来了个转身。牢房的门都砰砰地响起来,他们开始把被监禁的人们带到走廊里。

舒尔迦和瓦尔柯在黑暗中待得实在太久,走廊里天花板下的电灯光虽然十分晦暗,他们仍然不禁眯起了眼睛。后来他们就开始打量身旁的人和队列里比较远的、在走廊两头的人们。

跟他们隔开一个人,是一个高大的中年汉子,那人光着脚,衬衣上全是血污,也像他们一样,脚上绑着绳子。瓦尔柯和舒尔迦认出了那人是彼得罗夫,不禁都倒退了一步。彼得罗夫被打得遍体鳞伤,衬衣粘在肉上,像粘在一大片伤口上那样,而且已经干了,——大概,每动一下都会使这个强壮的人疼痛难忍。他的一边面颊被刀子或是刺刀直戳到骨头,伤口已经溃烂。彼得罗夫认出了他们,对他们低下了头。

但是,在走廊远远的尽头,在监狱出口处的情景,却使瓦尔柯和舒尔迦由于怜悯和愤怒而发抖;几乎所有被监禁的人们也都带着痛苦、恐怖和惊异的表情望着那边。那边站着一个年轻妇人,脸色虽然疲惫不堪,但是表情坚强有力。她穿着深红色衣服,手里抱着一个婴孩。她的抱着婴孩的胳膊和婴孩的身体被绳索捆绑着,好像孩子是紧紧地永久被粘连在母亲身上。婴孩还不满一岁,长着稀稀的、后脑上略微鬈曲的金发,柔软的小头靠在母亲肩上,眼睛闭着,但是他没有死,他睡着了。

舒尔迦突然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他怕被宪兵们和自己人看见他的眼泪,会对他舒尔迦乱加猜测,所以当芬庞军士终于点完被监禁者的人数,让两排兵士在两旁把他们押到院子里去的时候,他感到高兴了。

夜色是这样的黑,人们并排站着彼此都看不见。他们四个人一排,排成一队,被团团围着带出了大门;电筒时前时后、时而又在两旁亮起来,照亮着道路和被监禁者的队伍;他们就这样沿着大街被带上坡去。冷风以同样的强度单调地刮过城市上空,用潮湿的气流围绕着他们。乌云低低地在头顶上奔驰,仿佛可以用手摸到它们,还可以听到它们的潮润的沙沙声。人们贪婪地用嘴吞咽着空气。队伍缓慢地、肃静无声地走着。走在前面的芬庞军士有时回过头来,打开挂在胳臂上的大电筒照射着队伍,那时从黑暗中就重又现出身上绑着婴孩的妇人的身形,她走在第一排边上,风把她的深红色衣服的下摆吹向一边。

舒尔迦和瓦尔柯并排走着,他们的肩膀互相碰撞。舒尔迦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瓦尔柯和舒尔迦愈往前走,他们头脑里一切个人的东西,甚至那最重要的最宝贵的东西,那直到最后一分钟还隐隐使他们十分激动和焦灼而使他们不愿死去的东西,也就离他们愈远。庄严肃穆的气氛展翅覆盖着他们。一种难以名状的清澄的宁静降临到他们的心头。于是他们迎风前进,在这些低低压在头顶、沙沙作声的乌云底下,默默地迎着他们的死亡从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