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挑衅

探监活动结束之后,安布罗思牧师、我姨姥和爱玛小姐直接回村了,我则返回市区去了彩虹酒吧。酒吧内光线一如往常的暗淡,客人也不多。吧台前站着三位聊瘾很大、酒瘾很小的老人,两个黑白混血的砖瓦匠围着一张桌子坐着,倒有几分客人的样子。我来的目的是见薇薇安,告诉她一切进展顺利——杰弗逊开始向我敞开心扉,跟他的老教母也说话了。我的心结多少打开了些,我想在告诉别人之前,先向她传达这一喜讯。我们怎么入席、怎么吃秋葵泡饭,他的教母如何欢喜莫名、面露喜悦的情状,一桩一件压在心里太滚烫了,我只想当着她的面一吐为快。牧师当时吃我的醋,脸都有点儿发绿了。不过我不打算把这个拿出来炫耀,做人太张狂不好。杰弗逊的人生掌控在我等世俗者手中,这是安布罗思牧师最不愿意看到的。杰弗逊是将死之人,所以应该将灵魂托付给他,再由他——神的使者安布罗思牧师宣讲天国的福音,事情按照这样的轨迹发展下去,才算合适。我将他抛到一边坐冷板凳,大言不惭地讲些跟《圣经》不沾边的道理,这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我理解牧师的失落,所以不会向薇薇安吐露这方面的只言片语。我心中愉悦,自然要说赏心悦目之事。爱玛小姐的骄傲、姨姥的释然、杰弗逊双手捧勺、应我的要求一口接一口吃饭的情形,这些才是我津津乐道的话题。我想说的还不止这些。狱警接他回囚室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带走了装有胡桃、花生的袋子。虽然他走路的样子不是特别挺拔,可他主动拿走了笔记本和铅笔,足以补偿这点小小的缺憾。至于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牧师在一旁吃点儿小醋的问题,就不需要拿出来张扬了。当然,看到爱玛小姐忧心稍解喜上眉梢,牧师也感到由衷的高兴,美中不足的是此间没他的半分功劳。就这一点,他既不服气也不满意。我还想把爱玛小姐看杰弗逊吃饭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讲给薇薇安听——她笑眯眯地看着杰弗逊吃饭,比自己吃还陶醉——那可是她专为自己的宝贝教子精心烹制的美餐。杰弗逊临出门的时候,没忘说一声“再见”,这也值得大讲特讲。

我赶到彩虹酒吧的时候已近下午3点半,我想她早该跟一帮同事赶到那里。看不到她的人影,我决定先喝一两杯,边喝边等。

那两个混血砖瓦工坐在屋角,唧唧哝哝地说个不停。这一天我心情大好——至少自我感觉良好——起初没太留意他们说些什么。我们离得不远,他们的话我都听得清。不过我认为他们聊的无非是些闲话,与我毫无关系,不值得关注。我向店老板克莱本要了一杯威士忌、一杯水,嘴上慢慢地啜吸着,心里牵念着薇薇安和杰弗逊。最近一段时间,我跟薇薇安相见不多,原因还在杰弗逊身上。忧心日重,恩爱渐薄;加上往来奔波于学校监狱之间,心神疲惫,谈到男欢女爱,实在是有心无力。薇薇安理解我的苦衷,胸怀比我坦荡得多。我这是惯性,她领教过不止一次了,一向处之泰然。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遭遇此等尴尬,她对我无半点怨言,反而会千方百计地宽慰我。可我对这事看得很重,觉得天下没有比我们俩约会更大的事了,所以一直耿耿于怀,郁郁寡欢。我这次迫不及待地赶来见她,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我要告诉他,杰弗逊的态度友好多了,我憋了好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从今往后,我们的日子将甜美如初。

那俩砖瓦工躲在屋角喋喋不休,我一直没有留心他们的谈话内容。我听他们好几次提到“黑奴”,他们还说过“早该解决了”这样的话,不过我始终没把这些话跟自己联系起来。喝完杯中的威士忌,我点点头示意克莱本过来。他们的高论,这回也传到克莱本的耳朵里了,他们放肆地说笑,也许就有让克莱本递话的意思。克莱本可没那么多事,只给我斟上威士忌,瞪了他们两眼便转身离开,回到他那三个光卖嘴不买酒的老友身边去了。

我小口喝着第二杯威士忌,心思还放在薇薇安和杰弗逊两个人身上。我推测过薇薇安的着装、发型、进门时的音容笑貌,又想杰弗逊此刻在干什么、他会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些什么——需要向我请教的问题,抑或是见闻杂感?不知道他的书写功夫怎样,字迹好不好辨认。要是太过潦草无从辨认,我还有没有信心找他。一边是那俩信口雌黄的砖瓦工,一边是默默想心事的我,双方倒也相安无事。不过我发现克莱本站在柜台后面,远远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一眼不是因为又听到了什么,而是为了补报刚才给我斟酒时那俩人欠下的那一箭之仇。他怕这俩人口没遮拦,不当言论钻到我耳朵里,生出事端。

那俩砖瓦工一个像棍子,又高又瘦;一个像砖头,又胖又矮。说话的主要是棍子,神情不太对劲,讲得口沫飞溅、义愤填膺,估计跟工作有关。说起来这俩人还跟我有过数面之缘,就是没说过话,谈不上交情。本地区的混血儿处境比黑人强不了多少,到处揽零活,清一色的砖瓦工、毡匠、油漆工。他们觉得跟黑人在农场里并肩工作掉价,可白人的活又轮不到他们干。蓄奴制废除后的近百年来,他们一直在这些边缘职业间游走,码砖的活,几乎让这群白不白、黑不黑的人垄断了,某些白人的饭碗也让他们夺了过来。就因为同样的活,他们的要价比白人低得多。谈到接受过的教育,也与他们的身份相称,他们宁肯辍学打工,小小年纪与砖瓦羊毛油漆为伍,也不肯跟黑人在一个屋檐下念书。当然,混血儿男女发展前景各不相同,自不能一概而论。女孩相对宽容一些,多数能坚持到高中甚至大学毕业。这俩混血儿喝多了就骂,发泄的便是对黑人的鄙夷和不满。他们不见容于白人世界,一有空就往这间酒吧里跑,端着架子,梗着脖子,愚不可及,还装一脑子的偏见。黑人多了他们大气不敢出,碰到像三个黑老头、一个黑年轻人这样的场合,他们就可以任意挥洒了。

“几个月前就该把他烧成灰。”其中的一个人说。我猜这话出自棍子之口,因为我用眼角的余光不止一次地扫到,棍子是说的一个,砖头是听的一个。“这些杂种,就不让人安生。”他接着说,“只要他们吭声,我亲手一个个电死他们!”

现在我听出一点儿由头了。不过我告诫自己,保持冷静,不跟这种人计较。也许他们失了业,心情不好乱发泄。冷静,我心里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