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3页)

吃完午饭,到了自由阅读与画画的时间。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看那幅画。我把手指放在画中的树上,顺着树干向上描摹每一根树枝。其中一根弯曲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男孩,他身穿蓝色衬衫、灰色运动衫和黑色裤子。我不知道那是谁,有可能是我也说不定。

“你喜欢这幅画吗,马奇?”一个声音问道。

这是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一开始,它让我有些不自在。我开始发出小声的哼哼。

“你喜欢这幅关于树的图画吗?”那个声音继续说。

它是在问我手里的这幅画。

“这是所有树的图画中最棒的一幅,”我说,“非常逼真。”

“我很高兴你喜欢它,马奇,可惜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我没告诉这个女孩,其实我从来就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萨拉,”她说,“你看,就在这儿。”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画纸右下角的黑色字母:S-A-R-A-H。

我不喜欢她的手指出现在我的画上,但我没抱怨,因为还有话要对她说。如果我把她的手推开,她也许就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是的,”我说,“我很喜欢这幅画。”

“好呀,”她说,“这是我在九月份的时候画给你的。老师叫我们互相为对方画一幅画。我画了你爬树的情景,就是你最喜欢的那棵树。”她接着说,“我们轮流给彼此画画。”

“噢,”我说,“我也画了吗?”

“没有,”她说,“你没有给我画画。你什么也没画,只是坐在那儿盯着教室外面的树,直到美术课结束为止。”

“噢,”我说,“其实,我是在脑子里画画。那一整节课我都在思考那幅画。你画得很好,应该得到我脑子里的画。”“谢谢你。”她说。

我从电影里学到,有些人可以毫不在意地注视别人的脸,甚至触碰对方。另外,有时候你就是得对别人说点什么,即便你压根儿不知道他们想听什么。

我想起治疗师朗达教过的东西,妈妈也曾说过,想从别人身上得到某件东西的时候应该怎样提问。

我把头转向那个女孩,双眼眯成一条缝,努力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眨了眨,睁开又闭上,睁开又闭上,嘴巴微微张开。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嘴唇,还有一点点鼻子内部的构造——那里应该是潮湿的。她的皮肤很光滑,不像我所见过的其他人的脸,总有一些小小的红点。我想起妈妈说的话,开始回忆有一次她挠我痒痒把我逗笑的情景——借助着这段回忆,我对萨拉露出一个微笑。

她也朝我笑了笑,牙齿闪闪发亮。这让我感觉不太舒服,但我并没有立即扭过头。

“你能再画一张这样的画吗?”我问道。

“和这张一模一样?”她指着我手中的画问道。我迅速把脸转了回来,看着这张画。终于有理由不用看她的脸了。

“不,”我说,“另外一棵,一棵更大的树,我不能去爬它。你能给那棵树画一幅画吗?”

“我得看到它才能画出来,马奇。”她说。

“我会叫舅舅带我们去看的,”我说,“然后,你就能把它画出来了。我想把你的画带去市议会,可以吗?让所有人都看到。”

“好的,我想,”她说,“没问题。”

“谢谢你,”我说,没忘记叫她的名字,“萨拉,”我说,“萨拉。”

那天晚上,我对迈克舅舅说,他得带我和萨拉去看鹰树。迈克舅舅提出要帮我拟一张清单,列出所有我想对市议会成员说的内容。他说,学会怎样与人说话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我到过LBA树林,能说出每一棵树的学名和种类——只要是我见过的。我想,如果市议会的人知道那里都有哪些树,长得有多么高大,一定不会允许它们被砍倒,可迈克舅舅却说,这对市议会来说还不够重要。

他一说出这话,我就开始不由自主地乱晃双手,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他又说不能在市议会乱晃双手,我恨不得把耳朵闭上。

我不确定迈克舅舅说的是不是真的,可他解释说,当年他在华盛顿州交通部工作时就曾在许多人面前发表过演讲,我最好听听他的意见。妈妈也同意了。

接下来,他帮我列出了人们不该砍伐鹰树这类古树的原因。原因有很多,其中大部分恰好也是我喜欢树的原因。我写了一个清单,列出了树之所以如此奇妙、美丽、值得拯救的所有因素。清单上是这样写的:

·果实、树叶和树枝中都存在着斐波那契数列。

·树木生长的空隙总会被徒长的枝叶填满。

·白杨树林和巨型红杉是地球上体积最大的生物。

·一棵树会在自身周围创造出一个微气候。

·树是地球上最多样、繁殖最普遍的植物。

·一棵树每天能从地底提取数百升水。

·树是一个完美的过滤系统。

·树是光合作用的极致体现——地球上没有哪一种植物能达到像树一样的直接物质转化水平。(藻类的直接物质转化水平与树接近,但还是无法将那么多的光能转化为固体。)

·树是地球上最高大的有机体。

·树是地球上最安静的有机体。

·树林对光线的反射率极低,可以降低气温,促进动植物的生长。

·一棵树可以长出一英亩的树叶。

·一棵树可以吸干一整个流域,只要有足够的时间。

·一棵树通过繁殖后代,可以创造出一整个森林。

可是,迈克舅舅读了一遍之后却说这个清单中没有什么让人觉得值得拯救的重要因素,缺乏内在价值。

“那么,对人类来说什么才叫内在价值?”我问他。

“嗯,这是个好问题。”迈克舅舅说,“我想,大概是能够直接影响到人类生活的东西吧。毕竟,每个人最终都只在乎自己。”迈克舅舅把绿色的帽子向后推了推,挠挠额头。

“人类是自私的。”我说。

“是的,这么说也没有错。”迈克舅舅说道,“虽然我不会这么讲,但你说得没错。”

“好吧,我会想出一些拯救树的自私理由的。”我说。

这花了我六天零四个小时。我爬树,我沿着草坪走,我绕着沙发走,我思考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我走到迈克舅舅身边,对他说:“我想到了自私的理由。”

起初,迈克舅舅压根儿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我只好提醒他我们上次谈话的内容。人们似乎无法像我一样记住每一次对话的内容,这总让我感到疑惑。对我来说,记忆就是脑子里的一个录音机,可以随时关闭、随时打开。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与伊尔莎牧师和皮埃尔聊天。他们似乎能理解我的录音机,也能随时打开他们自己的录音机,重新开始上一次的话题。比如,大叶枫的树叶,它独一无二的螺旋状种子,甚至道格拉斯冷杉的生长周期——这些都是十分复杂的话题,除了专家之外很少被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