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3页)

星期一到了,迈克舅舅和妈妈来接我回家。他们叫我在一个房间里的大桌子跟前坐好,一个戴着珍珠项链的女人开始对我和妈妈说话,那些珍珠白得晃眼。妈妈对她解释了关于树和我割伤自己的事情,然后又跟她谈了好一会儿。后来,戴珍珠项链的女人叫妈妈签了一些文件,又叫我也签了字。

签完字之后,我就被放回了家。不过,不是回老房子,而是那个有蓝色信箱的房子。那里的光线、影子和时间依然和老房子不一样。

不过,我总算可以去爬院子里的大叶枫了。通常来说,星期一我得去学校,可那天妈妈请了假不去上班,我也请了假不去上学。就在那一天,我爬上了邻居家的红雪松,第一次看见了鹰树。

“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我对朗达说,“都是因为斯蒂文斯小姐,她住在我们的新家附近。那天,她听到我的大喊大叫和玻璃破碎的声音,就打电话报了警。这对妈妈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妈妈不喜欢斯蒂文斯小姐,毕竟那是我们在新家的第一个晚上。那个晚上糟透了。”

“好吧。”过了好一会儿,朗达才冒出这两个字。我不再开口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有趣的是,这一回,我身体里灼热的能量全部以语言的形式释放了出来,而不是靠发出怪声和乱晃双手,我甚至都没有想要发出怪声或乱晃双手的冲动,只是感到空荡荡的,仿佛身体被掏空了似的。

人们对我说,时间会治好一切伤口,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逝。多数人说这些话都是在谈到伯伯去世或爸爸搬去亚利桑那的时候。

但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会随着时间逐渐消逝的。过去发生的一切都保留在我的脑中,像照片或电影一样。所有的回忆全都历历在目,从不消逝,就连回忆的边缘都不曾褪色。

把过去的事情讲给朗达听竟能让我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理解那些事,这很有意思。我不再仅从原来的角度看待它们,而是把它们看成一系列原本可以改变的事件。我原本可以等妈妈平静下来,向她解释为什么在那天晚上爬上大叶枫对我来说如此重要。我原本可以再早一点爬那棵树,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妈妈原本可以在搬家的前一天先向我介绍一下那些树。

“要不是因为发生了这些事,情况原本不会那么糟。”我对朗达说道。“没错,”朗达说,“我同意,可是要怎么才能改变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每一件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那天晚上一片混乱,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同时也正是因为混乱,那些事情才会发生。现在,我希望那些事根本就没发生过。这样的话,我可能就不会被警察送进医院,不用看见那些可怕的灯光,也不用等三天时间才被妈妈和迈克舅舅接走。

“要怎么改变呢?”朗达又问了一遍。

此刻,我有种感觉,那天晚上的情形就如同一棵树的倒塌,比如一棵道格拉斯冷杉。

关于一棵树的倒塌,最有趣的一点就是:那通常并非一个独立事件的结果。人类总把一棵树的倒塌看作一个独立事件,比如,有人拿起斧头,砍倒了一棵树。或者,有人拿起一把电锯,锯倒了一棵树。

可是,在自然界中,一棵树的倒塌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要确定一棵树倒塌的原因,需要回答许多问题:土壤是否足够结实?泥炭和砂石的比例如何?有机质的含量有多少?等等。我们能从这些问题的答案中得出一棵树的根系有多么强壮、多么稳固,扎得有多深。

此外,一棵树的倒塌并非仅仅取决于它本身,树是整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树下是否有穴居动物在挖洞,破坏了土地的结构?是否有白蚁在啃食腐木,甚至蛀空树干?周围是否还有别的生物,改变了土壤的构成?

除此之外,一棵树的倒塌还会受到其他许多因素的影响,树自身的重量也是其中之一。还有树枝伸展的幅度,整体是否能保持平衡等。让一棵树失去平衡的原因又有哪些呢?有一边缺了一根树枝,树下的地形发生了改变,树冠的形状长得不好,这一切都有可能导致树冠的一边比另一边更重。

另外,一棵树周围的生态系统也包括其他植物在内。较小的植物会在树根周围长出自己的根系,形成一个细密的网络,紧紧地抓住土壤,使之更容易吸收雨露和洪水。这也就是为什么空旷的土地比森林或荒野更易暴发洪灾:林地有强大的吸水能力,相比人为开辟的光秃秃的土地来说要稳固得多。

矮小的树木能为高大的树木阻挡大风与其他自然灾害,防止大树被狂风刮倒。几棵群生的树就能创造出一个微环境,帮助彼此熬过干旱或洪水。树能为彼此提供一个更加健康、更加安全的生存环境,对抗空气中出现的任何有毒物质。

这就是警察来到我们新家的那天晚上我的感受——空气中充满了有毒物质。在这个新家里,我的根系找不到稳固的落脚点——脚下的土地在不停地变来变去,就好像发生了一次地震。除了后院里的那几棵树之外,再没有别的树来为我挡风遮雨。这让我心烦意乱。结果就是,我轰然倒地,如同暴风雨中一棵孤零零的树,被连根拔起,随意丢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关于树的任何事情。

事实上,大多数树木在倒下之后都能被生态系统利用起来。它们会成为整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很快就变成哺育其他植物的苗圃,有一些树甚至在倒塌之后还能继续存活一段时间。这取决于它们倒下的方式,最高处的树枝——正对着太阳的那些——是否还能继续从空气中汲取养分。最终,它们的躯体将被其他物种所占据,生命逐渐逝去,所有的细胞都被别的生物所利用。

可当我倒下时,我只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生命,彻彻底底地死掉了,无法被生态系统所利用。我直挺挺地倒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倒在一个充满闪光灯的地方,被绑在一张床上。直到后来,妈妈和迈克舅舅把我救了出去,把我的根系放回到肥沃的土壤和丰沛的雨水中。我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又能说话了。我开始在新家里稳稳地扎根,这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