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是的。”我一边对她说,一边径直走向大叶枫,开始爬起来。

“不,”妈妈说,“现在太晚了,天这么黑,不要再爬树了好吗?等明天再爬吧,明天是星期五,放学后你想在树上待多久都行,但今晚不行,让这棵树再等你一天吧。”

“我现在就要爬。”我说。

“现在没时间了。”妈妈说着,拽住我的一只袖子——我的手正抓着最低处的一根树枝。

我抬头看着大叶枫的树枝,它们正在召唤我。尽管天色很暗,我还是能看到院子里不一样的影子,它们不停地对我说:你正处在一片陌生的领地。这里的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包括时间。那么,既然这棵树如此明确地召唤我了,我为什么不能立刻爬上去呢?

妈妈又拽了拽我的袖子,把我从树上拉了下来。我开始发出怪声,声音越来越响。

妈妈抓着我的手臂,把我往房子里拖。可我并不认识这座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嘴里的怪声变得震耳欲聋,我不得不捂住自己的耳朵。那声音就像最高的树枝上呼啸而过的龙卷风,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迅速地冲出喉咙,仿佛从我体内暴发出一阵风暴,给整个世界带来了痛苦。

妈妈把我拖进屋里,锁上了门。我嘴里的声音一刻也停不下来。我开始勐烈地挥舞手臂,打碎了身后的窗户,碎玻璃撒了一地。我似乎扎破了自己的一只手,妈妈把我拉到卫生间,试图在伤口上贴创可贴,但我的手臂仍在不停地乱晃,创可贴怎么也贴不上去。地上到处都是鲜血,有些还弄到了我的衬衫和她的脸上。那图案看起来十分有趣,于是我开始更加勐烈地挥舞手臂。

过了一会儿,前门突然闪起红色和白色的灯光,伴随着另外一种十分响亮的声音。可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因为自己的体内正在发出巨大的噪声,两只手还捂在耳朵上。妈妈总算放开了我,出去应门。她一松开手,我就试图从破掉的窗户里爬出去,不想又把自己割了好些口子。

妈妈打开前门,只见两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他们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勐地抓住了我。他在对我说话,可我嘴里发出的噪声还在继续,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

我竭尽全力地想告诉朗达当时的情况,用尽各种词汇,却还是无法准确地描述那个声音、地板上的红色图案、不一样的影子,还有被那个男人抓住时喘不过气来的感受。我至今都能感觉到当时自己潮湿的脸颊和震耳欲聋的嘶号。

现在,朗达的办公室里只有潺潺的水流声。我睁开双眼,看着水流和那棵小小的日本枫。我发现自己的右手紧紧地攥成一个拳头,于是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来掰开僵硬的手指——手掌上躺着一片树叶。原来,我刚才竟从那棵小树上扯下了一片叶子,这让我感到十分抱歉。

我低头看了看手掌上的树叶,继续说下去: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抓着我的手臂好长时间。有一阵子,我感觉他的手指似乎在我的皮肤上灼烧起来。他对我说了很多事情,都是我做不到的。我只好闭上眼睛,等着他自己走开。同时,我嘴里不停地发出怪声,双手止不住地乱晃。”

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又忍不住开始发出怪声、乱晃双手。我不喜欢关于那个黑发男人的记忆。他身材高大魁梧,音量也很大。他说我们扰乱了治安,应该被逮捕。有两次,我挥舞的双手离他太近,他甚至伸手去摸枪。他不停地对我大吼大叫,直到一个红头发的男人走到我身边坐下来为止。

这个男人长着红色的头发和胡须,他没有对我说“看着我的眼睛”或“到你的时候才能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墙,在我身边坐下,也没有试图触碰我。然后,他开始用一种柔软、安抚人心的声音说起话来。为了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得不逐渐停下嘴里的怪声和乱晃的双手。

当我终于能听清的时候,我发现,原来他在唱一首静悄悄的歌,声音非常轻柔。有一句歌词是这样的:“在彩虹的那一边,有个地方——”

他的头发是亮红色的,手臂上的毛发则是红棕色的——西部红雪松树皮的颜色。

他对妈妈说:“我一个亲戚的儿子也是这样。他有自闭症,对吧?”

“是的,”妈妈说,“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帝啊,我身上哪儿来这么多血?我只是,我只是——”

“他得跟我们走一趟。”第一个男人说道。这时,他已经放开了我的胳膊。

“别这样,”妈妈说,“我只是——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

红头发的男人开了口:“他受了伤,所以我们恐怕得带他回去观察一下。我看没有必要逮捕他,也没必要逮捕你,我们只是尽到自己的义务。他有自残与伤害他人的倾向,必须隔离七十二个小时,这是华盛顿州的法律规定。别担心,他会被送去医院观察一阵子,伤口也会处理好的。放心,我们不会把他关进少管所的。”

“但是,我,”妈妈说,“你看,你就不能——我真不知道一直这样下去要怎么办才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红头发的男人非常友善,我可以和他对话,但同时他又很坏,把我从妈妈和大叶枫身边带走,就在我们到达那个有蓝色信箱的新家的第一个晚上。

他们把我扔进车后座,红色和白色的灯光不再闪烁,噪声也停止了。我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就在这时,我们到了另一个新地方。我又被一个人抓住了,这让我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开始在我身上缠绷带,重复了好几次,因为每次一缠好就会被我扯掉。扯掉第三次之后,我被绑在了一张床上,这也十分令人不快。

接着,医院房间里的灯开始闪烁——非常亮、非常快。我看着它们闪了一下又一下,那频率让人心烦意乱。灯光像一道道闪电般噼中我的脑门,差一点点就要直戳眼睛。没人听我说话,也没人注意到这些可怕的灯。

这时候,一个医生走进我的房间,他说:“你为什么用手捂着眼睛呢?眼睛不舒服吗?受伤了吗?”

“灯光,”我说,“灯光不对劲。”

他关掉了那些闪烁的灯,这下我感觉好多了。可是,没有妈妈在身边,晃动的双手和嘴里的怪声怎么也停不下来。我在那个地方待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一才被放走。

在医院里,人们对我说话,但我并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我晃动双手,发出怪声,但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试图让我停下来,也没有人来帮助我,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