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碧吉特·博内为他们做了香喷喷的松露炒蛋早餐,马克斯为自己添了第二份。按照普罗旺斯的传统,她把九个新鲜完好的鸡蛋,连同初冬的松露一起放在密封罐中,这样鸡蛋就可以吸取松露的香气。直到三天后,她才精心制作炒蛋,上面以极薄的松露片做点缀。吃起来有田野的味道,挑逗感官,带着肉香和泥土的香味。

佩尔杜想,对于一个被判死刑的人而言,这最后的一餐是多么奢侈—今天恐怕是他这一生中最艰难、最漫长的一天。

他用餐时像在祷告,默不作声,静心享受一切,为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储存能量。

除了炒蛋,还有两种鲜甜多汁的普罗旺斯蜜瓜,白瓤的与橘瓤的;咖啡口感浓郁,搭配热腾腾的加糖牛奶,装在印着花卉图案的大马克杯中;自制李子酱和薰衣草酱;刚出炉的法棍面包和黄油味浓郁的牛角面包——一如往常,是马克斯骑着突突直响的小型摩托车去博尼约买回来的。

佩尔杜从盘子中间抬起头,教堂旁边的墓园围墙被炙热的阳光晒得闪闪发亮,石头十字架直指天空,他记起了自己违背的那个承诺。

我想让你死在我前面。

她的身体环抱着他,她喘息着说:“答应!答应我!”

他允诺了。

现在他很肯定,曼侬当初就知道他无法信守诺言。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走到我的坟墓前。

如今他终究只能形单影只地走上那条路。

早餐后,他们三人开启朝圣之旅,穿过柏树林,果园,菜园和葡萄园。

15分钟后,透过一排排葡萄架,博塞特酒庄的轮廓闪烁着映入眼帘。这是一栋长形的三层浅黄色庄园住宅,两侧种着遮天蔽日的高大栗树、山毛榉和橡木。

佩尔杜凝视着这幢豪华建筑,心神不安。风在林间嬉戏。

某种东西在内心萌发,不是羡慕,不是忌妒,也不是昨夜的愤慨,而是……

事情的结果往往与你之前的恐惧截然不同。

暖意。是的,他感到一股超然的暖意——对这个地方,对这些把他们的酒命名为“曼侬”,并致力于重建幸福的人。

那天早上,马克斯很聪明地保持着沉默。

让握住凯瑟琳的手。

“谢谢。”他说。她明白他的意思。

酒庄右侧有个新车棚——停放拖车、大小拖拉机,也停放葡萄园的专用拖拉机,就是车轮高高窄窄的那一辆。

两条穿着连身工装裤的腿从一辆拖拉机车底伸出,发动机下传出几句极富想象力的咒骂和工具的叮当声。

“嗨,维多利亚!”马克斯大喊,口吻既开心又沮丧。

“哦,餐巾纸先生。”他们听见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说道。

一秒钟后,拖拉机女孩从车底滚出来,她有些尴尬,用手擦着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反而把污垢和油渍弄得模糊,脸变得更脏了。尽管佩尔杜已经横下一条心,但依然感到十分痛苦。

一个20岁的曼侬站在他的面前,没有化妆,头发更长,更加中性。

当然,她并非真的酷似曼侬。当佩尔杜仔细端详这个富有魅力、身材健美、自信满满的女孩时,眼前的画面模糊了。有九次他看不到曼侬,但第十次就看到了她,她正从这张不熟悉的年轻脸庞上注视着他。

维多利亚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马克斯身上,从上到下打量着他,他的工作鞋、破烂的裤子和洗到褪色的衬衫。她的目光中有种肯定的意味。她欣赏地点点头。

“你叫他‘餐巾纸先生’?”凯瑟琳忍着笑问。

“是啊。”小维说,“他以前就是那种男人,要用餐巾纸,不喜欢走路,要搭地铁,只见过被装在特殊手提袋里的狗,诸如此类。”

“你们必须原谅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个穷乡僻壤,他们只有在筹备婚礼时才学习礼仪。”马克斯爱怜地嘲笑她。

“众所周知,婚礼是任何一个巴黎女人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她反击道。

“最好不止一次。”马克斯咧嘴一笑。

小维马上回给他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两个年轻人沉溺于彼此的目光中。佩尔杜心想,当你坠入爱河时,旅程就结束了。

“你们想见我爸爸?”小维说道,陡然打破魔咒。

马克斯点点头,眼神呆滞,佩尔杜不安地点头,凯瑟琳却微笑着说:“是的,算是吧。”

“我带你们去主屋。”

她走路的样子也不像曼侬,他们跟着她走在参天的悬铃木下时,佩尔杜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蟋蟀在树下鸣叫。

年轻女子转头看着他们。

“对了,红酒是我的名字‘维多利亚’,白酒是我妈,她叫曼侬。葡萄园以前是她的。”

佩尔杜搜寻着凯瑟琳的手,凯瑟琳握了一下他的。

马克斯的目光始终追随着维多利亚,她走在他们前面,一次越过前方的两级台阶。马克斯突然停下了脚步,抓住佩尔杜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拉。

“有件事我昨晚没说,她就是我要娶的女人。”马克斯说,冷静而诚恳,“即使发现她是你的女儿。”

哦,天哪,我的?

维多利亚示意他们进屋,指着品酒间。她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吗?她的笑容不见了:娶我?像你这样的餐巾纸男人?除非你是认真的。

她大声说:“那边走到底,左手边就是老酒窖,我们把‘维多利亚’酒存放在那里。‘曼侬’在杏树园下的酒窖里酝酿成熟。我去叫我爸来,他会带你们参观酒庄。在品酒间稍等一下,请问……你们怎么称呼?”小维说完,开心地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对着马克斯闪过一个微笑,一个仿佛从整个身体中焕发出的笑容。

“让·佩尔杜,从巴黎来的书店老板。”让·佩尔杜说。

“让·佩尔杜,从巴黎来的书店老板。”维多利亚满意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消失不见。

凯瑟琳、让和马克斯听见她蹦跳着爬上嘎吱作响的台阶,穿过走廊,跟某个人说话。说了好一阵子,问题,回答,问题,回答。她的脚步下来了,同样那么轻盈、无忧无虑。

“他马上就来。”维多利亚把头伸进房间里说道。她笑了一下,立刻变成了曼侬,接着再次消失不见。

佩尔杜听到卢克在楼上走来走去,打开一个柜子或抽屉。

佩尔杜站在那里,北风渐紧,撕扯着屋里的百叶窗,在参天的栗子树间呼啸而过,吹起葡萄架间的干土。他站在那里,直到马克斯悄悄跟在维多利亚后面溜走;直到凯瑟琳抚摩着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在小餐馆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然后从他身边走开,去探访米拉在酒庄的领地。

佩尔杜等待着。他听到卢克走过楼上嘎吱作响的木地板和楼梯,走过酒庄的瓷砖地面。直到听见卢克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佩尔杜才转身面向门口。现在曼侬的丈夫随时会出现在他面前,他是爱上他妻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