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每天清晨热浪袭来之前,每天晚上即将日落之时,佩尔杜都会去游泳。他发现这是从体内冲走伤痛的唯一方法,让疼痛一点一滴地流走。

当然,他也尝试过去教堂祷告,也尝试过唱歌。他到萨纳里偏远的丘陵远足。在厨房、在破晓散步时,他大声讲述曼侬的故事;他对着海鸥和秃鹰呼唤她的名字,但这只是偶尔有用。

伤痛期。

常常在快入眠时,悲伤袭来,就在他即将放松、迷迷糊糊睡去时——它就来了。他躺在黑暗中痛哭,在那一刻,世界好像缩小了,只剩卧室那么大,孤孤单单,没有一丝一毫的慰藉,他害怕自己再也无法微笑,害怕疼痛永远永远没有停止的一天。在那样凄怆莫名的时刻,一千个不同的“假如当初……”在脑中、心中打转。他怕父亲在玩滚球时猝逝;他怕母亲开始和电视机吵架,在悲伤中日益消瘦;他怕凯瑟琳正把他的信读给她的女性朋友听,一起嘲笑他;他怕自己此生注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哀悼所爱之人。

余生他该如何忍受这一切?有谁能忍受呢?

他真希望能把恐惧的自我像扫把一样靠在角落,然后一走了之。

海是他找到的第一样大到足以吸收他悲伤的东西。

认真游上一阵之后,佩尔杜会仰面漂浮在水面,双脚朝着海滩。在波浪之上,水从他摊开的指尖溢出,他从记忆深处汲取与曼侬共度的每一个小时。他审视每一段往事,直到不再感觉遗憾,然后放手让它离去。

佩尔杜任由海浪摇晃他,不停地抬起他、拂过他。然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他开始相信。不是相信大海,他才不会相信大海;没有人应该犯下那样的错误!佩尔杜又开始相信自己。他不会沉陷,他不会淹没在自己的情绪中。

每一次他把自己放任给大海,就会有一小滴恐惧汨汨流出。这是他的祈祷方式。

整个7月,整个8月。

一天清晨,大海温柔平静,佩尔杜比往常游得更远。终于,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他臣服于筋疲力尽之后得以放松的舒畅中,内心温暖宁静。或许他睡着了,或许他正在做白日梦,他往下沉时,海水退去,大海变成温暖的空气和柔软的草地。他闻到清新的如丝暖风,闻到樱桃与5月天气的芬芳。麻雀在帆布躺椅的扶手上跳来跳去。

她就坐在那里,曼侬,她对让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在这里做什么?”

让没有回答,而是走向她,跪在地上拥抱她。他把头靠在曼侬的肩膀上,如同他一直渴望钻进她怀里那样。

曼侬拨乱他的头发。她并未老去,一天也没有,如同他21年前的8月最后一次见到的曼侬,一样年轻,一样光彩照人。她闻起来温暖而充满生气。

“对不起,我抛下了你,我太蠢了。”

“你当然蠢了,让。”她柔声道。有什么事改变了,他仿佛透过曼侬的眼睛看到了自己。仿佛他在自己的身体上方盘旋,可以隔着时光回看自己奇异一生的每段插曲。他数着两个、三个、五个不同的他——处在不同的年纪。

在那里——太尴尬了!有一个佩尔杜趴在一张世界地图上,一拼好就拆毁它,然后又一片片把它们拼起来。

下一个佩尔杜独自在简陋的厨房里盯着光秃秃的墙壁,一个赤裸的灯泡悬在头顶。他嚼着包在保鲜膜里的奶酪,吃着塑料袋里的切片面包。他不许自己吃喜欢的食物,以免触发任何情绪。

下一个佩尔杜不理会女人,不理会她们的笑容、她们的问题——“你今晚有什么计划吗”或是“你会打电话给我吗”。他不理会她们的同情——她们用女人特有的触角,察觉出他的内心有一个悲伤的大洞。他不理会她们的敏感,她们无法懂得他不能将性与爱分开,对此他也不理会。

然后又一个改变降临。

现在佩尔杜可以感觉到自己像一棵要钻入天空的树。同时他又像蝴蝶一样不由自主地翻飞,像秃鹰一样从山顶俯冲而下。他感觉风穿过胸膛的羽毛——他在飞!他强健有力地划着水,潜入海底:他可以在水中呼吸。一股神秘而强大的活力席卷而来,他终于明白内心所发生的一切……

他醒来时,海浪几乎已经把他推回岸边。

那天早上,出于某种深不可测的理由,在游泳和白日梦后,他没有感到悲伤。他很愤怒,怒不可遏!

是的,他见到了她。是的,她让他明白自己选择了一个如此丑陋的人生,他忍受着怎样的寂寞,因为他没有勇气再信赖某个人、再完全信赖任何一个人——若非真爱,别无他法。

相比在博尼约——当曼侬的眼睛从酒瓶的商标上盯着他时,现在他更加气愤,他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

“该死!”他对着海浪咆哮,“你这个愚蠢到家的娘儿们——为什么你一定要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刻死掉!”

两个在海滩柏油小路上慢跑的女人呆呆地看着他,他觉得很尴尬,但只是一秒而已。

“看什么看?”他大声吼着,满腔怒火熊熊燃烧。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打电话给我?不告诉我你生病了,有什么意义?曼侬,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怎么能与我同床共枕了那么多个夜晚,却什么都没有说呢?呸,你这个愚蠢的……你……老天!”

他的暴怒无处宣泄,他想要用力捶打什么,他跪下来,不停捶打沙地,用双手把沙子挖出来甩到身后。他挖啊挖,暴跳如雷,继续挖啊挖。但这还不够,他站起来,冲进海里,用双拳痛打海浪,两手同时打,一下又一下。咸咸的海水泼进眼睛,他感到刺痛。他还是一下一下用力地打。

“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他在问谁已并不重要——问自己,问曼侬,问死亡,问谁都是一样。他怒不可遏:“我以为我们懂得彼此,我以为你与我站在一起,我以为……”他的愤怒凝固了,沉入两道海浪之间,变成漂流的杂物,然后被冲到其他地方,让另一个人愤怒——愤怒死亡会突如其来,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佩尔杜感觉到赤裸双足下的石头,察觉到自己正在发抖。“我希望你当时能告诉我,曼侬。”他说。现在他平静下来了,气喘吁吁,灰心丧气。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从容自若。

他不再哭泣。他仍然会想起与曼侬共处的特别时刻,他继续进行他的海洋祈祷仪式。然而后来,他只是坐着,让朝阳晒干皮肤,享受颤抖的滋味。是的,他享受赤足从水边走回来的感觉,享受这一天的第一杯浓缩咖啡,他观察着大海和它的色彩,头发依然是湿的。

佩尔杜做饭、游泳、浅酌,固定睡眠时间,每天和其他玩滚球的人碰面。他继续写信,继续编撰《微妙情绪百科全书》,晚上他在书店工作,卖书给穿沙滩裤的人。他改变了替读者寻找适当书籍的策略,他常常问:“你喜欢怎么入睡?”大部分顾客喜欢轻松安全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