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书舫被水流推到一边,佩尔杜扭转方向盘,想骁勇地把船从堤岸边挪开。然而“露露”的船尾向一边转,长长的船身像瓶塞那样堵塞了河道。河道上船来船往,笛声此起彼伏。一艘英国游艇——只有两米宽可是船身很长,差点儿拦腰撞上了“露露”。

“你个旱鸭子!没家教!不长眼!”英国人在深绿色的游艇上大吼。

“你个女王走狗!不敬神的家伙!骄奢淫逸!”马克斯也吼着回敬。他刚刚哭过,声音十分尖锐,他还擤了几次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粗一点儿。

佩尔杜终于扭正了船身,船不再横在河流中间,转到了正确的航向。此时他们听到一阵掌声,来自一艘出租游艇上的三位女士,她们都穿着条纹上衣。

“喂,书籍医生,船开得很野啊!”

佩尔杜拉动号杆,鸣笛三声,向三位女士的游艇问好。女士们若无其事地超过书舫时,向他们挥了挥手。

“跟着这些女士,船长。接下来我们必须在圣玛梅斯右转——或者照那些行家说的,打右舷。”马克斯建议道。他哭过的眼睛红红的,于是戴上了博美夫人闪闪发光的墨镜,把它们藏了起来。“我们到那儿以后,就可以找一家我能取钱的银行,然后买点儿东西。船上的老鼠都饿疯了,它们都在你按字母顺序排列的橱柜里上吊了。”

“今天是星期天[1]。”

“哦,好吧,那应该有更多老鼠上吊了。”

两人心照不宣,仿佛之前那崩溃绝望的时刻从未存在过。

随着夜幕降临,群鸟投林,啁啾鸣啭,拍打双翅飞过夜空——灰鹅、水鸭、蛎鹬,全都飞向它们沙洲和河岸边的栖木。举目所见,深深浅浅的绿色千变万化,佩尔杜沉醉其中。这些景致一直都藏在离巴黎这么近的地方吗?

他们驶进圣玛梅斯。

“老天!”佩尔杜喃喃自语,“这里太热闹了。”

无数船只,不同尺寸,悬挂着几十个国家大小不一、色彩各异的信号旗,一艘挨一艘地挤在码头。无数人在各自的船上吃晚餐——毫无例外地,他们全都盯着这艘巨型书舫。

佩尔杜真想赶快溜走。

马克斯研究了一下地图:“从这里出发你可以去很多地方:往北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往南去地中海,往东去德国。”他遥望着码头说。

“现在就像在仲夏夜晚倒车驶入镇上唯一一家餐厅的停车位,每个人都盯着你——甚至派对女王、她富有的未婚夫以及她未婚夫的一群哥们儿,全都在盯着你。”

“谢谢,你这么说让我轻松了许多。”

佩尔杜用尽可能慢的速度把船驶入港口。

他只需要一个泊位,一个很宽敞的泊位。

他居然找到了,在港口的尽头,只有一艘船停在那儿,一艘深绿色的英国游艇。

他试了两次,终于成功了,他们的船只是轻轻地撞了一下英国游艇。

一个愤怒的男人从游艇中狂奔而出,挥舞着一只半空的葡萄酒酒杯,杯中剩下的一半酒洒在了他的浴袍上,一同洒上去的还有土豆和酱汁。

“我们到底有什么仇,你一直不放过我们?”他咆哮着。

“对不起,”佩尔杜喊道,“我们……嗯……你会不会正好喜欢看书?”

马克斯把那本讲绳结的书拿出来放到码头上。照着书里的图示,他尝试用尾缆和首倒缆把船固定在泊位柱上。他鼓弄了很久,不让别人帮他。

趁着这会儿工夫,佩尔杜拿出一堆英文小说送给那个英国人,他翻阅了一下,然后轻快地与佩尔杜握了握手。

“你给他什么了?”马克斯低声问。

“从‘适度强烈情感’区拿了一些文学消遣书,”佩尔杜低声回答,“没有什么比一本鲜血几乎快从纸页中迸出来的暴力小说更能冷却愤怒了。”

佩尔杜和佐丹穿过浮桥向港务办公室走去时,感觉像是刚刚经历初吻的男孩,不仅全身而退,而且兴奋莫名。

港务长皮肤粗糙,像只鬣鳞蜥,他带他们看了充电站、净水供应处和排污箱。他要求收取15欧元的停泊预付费。佩尔杜别无选择,只好打碎他一直放在收银处的陶瓷小猫存钱罐。那是用来收小费的,零钱从小猫耳朵的缝隙间倾泻而出。

“你儿子可以先去清空你们的厕所排污箱——这个免费。”

佩尔杜长叹一声:“当然。我……儿子最喜欢打扫洗手间了。”

佐丹抛给他一个不太友好的表情。

当马克斯和港务长把管子接上排污箱时,让一直注视着他。年轻的马克斯脚步是多么轻快啊!他头发浓密——他可以大吃大喝,不必担心自己的小肚子和臀部下垂。但是他是否意识到他面前还有一辈子时间去犯下大错?

哦,不,我不想再回到21岁,让想着——除非他拥有现在的智慧。

哦,该死,没做过笨小孩又怎能变得成熟。

但他越是想着那些和佐丹相比自己不再拥有的东西,就越发烦闷。岁月如水,从指尖流过——年龄越长,流得越快。不知不觉间,他就会吃起降压药,不得不住在底层公寓了。

让不禁想起维贾亚,他孩提时的朋友。他的人生和佩尔杜一直很相似——直到佩尔杜永失所爱,而他却找到真爱。

曼侬离开佩尔杜的那个夏天,维贾亚在一起交通事故中遇到了他后来的妻子克拉依。那天他驾车在协和广场兜圈,车速堪比步行速度,绕了几个小时,不敢在车辆拥挤的道路上并线,离开环岛路口。克拉依睿智成熟、善良热心、行事果断,她思想坚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维贾亚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她的生命。朝九晚六的短暂时间足够他完成自己的工作计划:他一直担任一家科研机构的主管,专门研究人体细胞与感官接收器的结构和反应。他想知道为什么当人吃了一些特定的东西后会坠入爱河,为什么气味会勾起久埋心底的童年记忆,为什么人会惧怕情感,是什么让一个人厌恶黏液和蜘蛛,以及当一个人表现出人性时,他的人体细胞是怎样运作的。

“这么说,你是在搜寻灵魂。”当年两人又一次深夜通话时,佩尔杜曾说。

“不,先生,我在搜寻机制。所有一切都跟行动和反应有关:衰老、恐惧以及性爱全都控制着你的感知能力。你喝咖啡,我就能解释你为什么喜欢那种味道;你坠入爱河,我就能告诉你为什么你的大脑表现得像个强迫症患者的大脑。”维贾亚向佩尔杜解释道。

是克拉依向这个害羞的生物学家求婚的,佩尔杜的朋友则不知所措地嘟囔着“好”,心底惊讶于自己的幸运。他脑海里出现的画面一定是自己的感官接收器正像迪斯科舞厅里的闪光灯球一样不停旋转。克拉依怀孕时,两人搬去了美国,佩尔杜会定期收到他双胞胎儿子的照片——先是洗出来的,后来就发邮件了。他们看起来都热爱运动、性格直率。他们对着镜头微笑,带点儿顽皮,长得像母亲克拉依,和马克斯一般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