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巡逻艇逐渐驶近。这只机动摩托艇开到一侧,系在了“露露”的缆桩上,佩尔杜松开油门。

“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俩关进牢房?”马克斯问。

“我必须申请证人保护计划。”马斯克说。

“没准他们是我的出版人派来的?”马克斯焦急地问。

“你真该去擦擦窗户或是练习打绳结。”佩尔杜嘟囔道。

一个戴着飞行员墨镜的时髦警察身手敏捷地跳上船,走到驾驶舱。

“日安,先生。我是香槟区塞纳河分局的勒维克警官。”他一口气说完,从语气里能听出他很爱自己的头衔。

佩尔杜几乎以为这位勒维克警官会告发他未经允许就擅离自己原本的生活。

“很遗憾,你们没有把法国内河航行许可证挂在船上显眼的位置。另外,请让我看看必备的救生衣,谢谢。”

“我去擦窗户吧。”佐丹说。

15分钟后,一个警告,一张罚款通知单,佩尔杜先生掏空了收银机里的现金和裤兜里的零钱,放在桌子上,等着兑换一张法国内河航行许可证、一套通行罗讷河各闸口时必须配备的荧光救生衣,还有一本权威的法国水路航行指南。可是钱并不够。

“好吧,”勒维克警官说,“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他眼中闪过的是一丝心满意足的光芒吗?

“您……嗯……会不会正好喜欢读书?”佩尔杜问,发觉自己正在尴尬地嘟囔着。

“当然。把喜欢阅读的男人和软弱、娘娘腔的男人混为一谈,这种愚蠢的惯性思维我是不赞同的。”警察边回答,边逗弄着卡夫卡,卡夫卡则一溜烟地跑开了,尾巴翘在空中。

“那我能用一本书……或者几本书,来代替剩下的钱吗?”

“嗯,可以用来抵救生衣的钱。但是罚款怎么办?你们怎么付停泊费?我可不确定那些码头管理员是不是……书迷。”勒维克警官想了想,“跟着荷兰人的船走吧,他们能嗅出哪里有免费午餐,可以找到免费停船的地方。”

他们走过“露露”的船舱,经过一排排书架,让勒维克挑书抵押剩余的应付款项。警官转身看着马克斯,他正在阅读椅旁擦窗户,不敢直视警察。

“嗨,你不是那位著名作家吗?”

“我?不,当然不是。我是……嗯……”佐丹迅速瞄了佩尔杜一眼,“是他的儿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运动袜售货员。”

佩尔杜瞪着他,难道佐丹刚刚去办了领养手续吗?

勒维克从书堆中拿起《夜晚》,仔细打量封面上的作者照片。“你确定?”

“好吧,或许我是他。”

勒维克耸了耸肩以示理解。

“你当然是了,你一定有很多女粉丝。”

马克斯摆弄着他戴在颈上的耳罩,“我不知道,”他说,“或许吧。”

“嗯,我的前未婚妻很喜欢你的书,总是念叨着——不好意思,我是说跟你长得很像的那个人的书。你能代他签个名吗?”

马克斯点点头。

“致弗雷德里克,”勒维克命令道,“满怀仰慕。”

马克斯咬了咬牙,照着写了上去。

“太好了,”勒维克说,微笑地看着佩尔杜,“你儿子也会交罚款吗?”

佩尔杜点点头:“当然,他是个好孩子。”

马克斯把兜里的零钱和硬币都拿了出来,现在他们两个都一文不名了。勒维克叹了口气,拿了几本新出版的书。“是给我同事们的。”他说,还拿了一本食谱——《独身男人食谱》。

“等等,”佩尔杜说,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从“傻瓜恋爱书”专区拿了一本罗曼·加里[1]的自传给勒维克。

“它有什么用?”

“你是指它能治愈什么吧?亲爱的警官。”佩尔杜温柔地纠正他,“它能治愈失望,治愈当你得知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像生你的那个一样爱你后产生的那种失望。”

勒维克的脸红了,低着头很快走出了书舫。

“谢谢你。”马克斯喃喃道。

警察解缆而去,佩尔杜比以前更为确信,有关逃学和河上历险的小说都漏掉了许可证和救生衣罚款这些小麻烦。

“你说他会不会告诉别人我在这儿?”巡逻艇破浪而去时,佐丹问道。

“拜托,佐丹,和几个粉丝或媒体聊聊天有那么恐怖吗?”

“他们可能会问我现在正在写什么。”

“那又怎样?告诉他们实话。告诉他们你在思考,你要慢慢来,你在挖掘一个故事,当你找到它时就会告诉他们。”

佐丹看起来像是从未想过可以这样回答。

“我前天给我父亲打电话,他不怎么读书,只看些体育报纸。我告诉他我的书被翻译成了外文,收到了版税,已经卖了大约50万册。我告诉他我可以养活他,因为他的养老金不是很多,但你知道我父亲怎么说吗?”

佩尔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问我是不是终于可以去找一份正经工作了。他听说我写了一个变态的故事,有一半的邻居都在中伤他。他问我,我难道不知道我那些疯狂的想法伤害了他吗?”

马克斯看起来极为受伤,困惑迷茫。

佩尔杜感到一种陌生的冲动,想紧紧拥抱他。他走上前,尝试了两次,终于知道应该把手臂放在哪里。他小心翼翼地把马克斯拉近他的肩头。他们僵硬地站着,斜靠着对方,膝盖微曲。

佩尔杜在佐丹的耳边轻声说:“你父亲是个小心眼儿的笨蛋。”

马克斯退缩了一下,但是佩尔杜紧紧抱着他。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告诉这个年轻男人一个秘密:“他活该臆想人们在说他的闲话。其实,他们可能在说你,他们想不到像你父亲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这或许是他最大的成就。”

马克斯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他轻声回答佩尔杜,声音很尖细:“我母亲说他不是存心这么说的,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爱。每次他咒骂我、打我,都是在表达他对我深深的爱。”

佩尔杜抓住他年轻同伴的肩膀,直视他的眼睛,加重语气说:“佐丹先生——马克斯,你的母亲在撒谎。她想安慰你,但把虐待视为爱是荒谬的。你知道我母亲以前经常说什么吗?”

“不要和那些脏孩子玩?”

“哦,不,她从不会瞧不起人。她说有太多女人成了冷酷无情的男人的同谋,她们为这些男人撒谎,她们对自己的孩子撒谎,因为她们的父亲也是这么对待她们的。这些女人总抱着希望,期待冷酷之下藏着爱意,这样痛苦才不至于把她们逼疯。但真相是,马克斯,这些男人没有爱。”

马克斯擦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有些父亲无法爱他们的孩子,他们觉得孩子很讨厌,很没趣,或是很麻烦。如果孩子没有变成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他们就很恼火。同时孩子也很容易成为妻子修补婚姻的希望,婚姻中很可能已经没剩下什么可以修补了,但孩子依旧会成为她的手段,去勉强营造一段有爱的婚姻,可那儿根本没有爱。于是父亲们就会恼羞成怒,拿孩子泄愤。无论孩子怎么努力,父亲还是会对他们暴躁又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