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3页)

但现在挡住佩尔杜去路的不是车先生,不是科菲,也不是博美夫人的助步器。“哦,先生,见到你太好了!我说,那本‘道林·格雷’[5]简直太好看了。《燃烧的欲望》卖完时,幸好你推荐了这本书给我。”

“那太好了,格利文女士。”

“哎呀,认识这么久了,就叫我克劳汀吧,至少叫我小姐,我受不了客套。那本书太有趣了,我两个小时就看完了。但如果我是道林,我就绝对不会看那幅画,太让人沮丧了,那会儿他们也没法打肉毒毒素消除皱纹[6]。”

“格利文女士,奥斯卡·王尔德花了6年时间写这本书。他后来被判入狱,没多久就死了。难道他不值得你花上比两小时再多一点儿的时间好好读读吗?”

“唉,胡说八道,现在花再多时间也不能让他好过点儿了。”

克劳汀·格利文,一个四十五六岁的老处女,有着鲁本斯画作中人物的身材比例[7],是一家大型拍卖行的书记员。她每天要和极为有钱、极为贪婪的收藏家打交道——他们是人类这一物种里的奇怪样本。格利文女士自己也收藏艺术品,主要是花哨俗艳的高跟艺术品——她收藏了176双高跟鞋,专门摆放在一个房间里。

格利文女士的嗜好之一就是伏击佩尔杜先生,然后邀请他远足出游,或者向他讲述她最近进修的成人教育课程,又或是巴黎今天又开了什么新餐厅。格利文女士的第二个嗜好就是读某一类小说,小说的女主人公通常都迷恋着一个恶棍宽阔的胸膛,努力抗拒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孔武有力地上了……呃……征服了她。

现在她叽叽喳喳地说:“那么,你今晚要不要和我去——”

“不,我不想去。”

“先听我说完嘛!去索邦大学的旧货义卖会。好多长腿艺术系女生毕业了,她们搬离宿舍,扔掉书、家具,说不定还有她们的旧爱。”格利文女士眉毛上扬,充满暗示,“怎么样?”

他想象着一群年轻的男人蹲在古董钟和一箱箱平装书中间,额头上贴着即时贴,上面写着“用过一次,几乎全新,没怎么碰过,心灵需要轻微修复”或“三手,基本功能未受损”。

“我真的不想去。”

格利文女士深深叹了口气。

“老天,你有没有发现,你一直对什么都说不想?”

“那是……”

真的。

“……原因不在你,真的不在。你很有魅力,很勇敢,还是个……嗯……”

是的,其实他很喜欢格利文女士。她用双手抓紧人生,或许抓的比她实际需要的更多。

“……还是个好邻居。”

老天。需要对女人说点儿好话时,他竟已如此生疏。格利文女士开始扭着屁股走下楼梯,她金色的拖鞋嗒嗒作响。她走到他站着的那级台阶时,伸出手来想碰碰佩尔杜肌肉健硕的手臂,可她注意到佩尔杜往后一缩,于是无奈地把手放在了栏杆上。

“我们俩都不会再回到年轻的时候了,先生,”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的人生已经过了一半了。”

嗒嗒,嗒嗒。

佩尔杜不自觉地把手伸向头发,摸着后脑勺上许多男人都会有的、令他们深受其辱的秃顶处。他还没有,只是目前还没有。是,他五十了,不是三十。他的黑发已露出银灰,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他的小腹……他收了收腹……还不错。他的臀部让他困扰:每一年都会增加一层薄薄的褶皱,而且他也不能一次扛两箱书了,该死。但所有这些都无关宏旨。女人不再看他了——除了格利文女士,但是每个男人在她眼里都是潜在的爱人。

他眯眼朝楼梯平台看了看,博美夫人会藏在那儿,捉他聊天,聊阿娜伊斯·宁[8]的性瘾,嗓门大得要命,因为她不小心把助听器放在一盒巧克力里了。

佩尔杜曾为博美夫人和蒙特那得路的寡妇们组建过一个读书俱乐部。这些女人的儿孙很少来看她们,所以她们只好在电视机前聊度残生。她们爱书,不仅如此,文学对她们来说也是个极好的借口,让她们离开自己的公寓,把五颜六色的女性利口酒传来传去,仔细品赏。

她们通常想读色情书。佩尔杜把这些书套在低调一点儿的封皮里送来:《阿尔卑斯植物》包着米勒的《欲望巴黎——凯瑟琳的性爱自传》[9],《普罗旺斯编织图案》包着杜拉斯的《情人》,《约克果酱食谱》包着阿娜伊斯·宁的《情迷维纳斯》。利口酒研究者们对这样的伪装十分感激;她们对一些亲戚很是防备,这些亲戚认为读书是装腔作势不看电视者的怪癖,而女人过了六十还性欲旺盛也很怪异。

然而今天,并没有助步器挡着他的路。

二层住着钢琴家克莱拉·维丽特,佩尔杜听见她在练习车尔尼[10]。在她的指尖,连一个单调的音阶都完美无瑕。

她被视为当今世界上排名前5的钢琴家之一,但她拒绝了出名的机会,因为当她演奏时,无法容忍任何人与她共处一室。夏天她会举行阳台音乐会。她会打开所有窗子,佩尔杜会帮她把普来耶尔三角钢琴推到阳台门前,并在钢琴下面放一个麦克风,然后克莱拉会弹上两个小时。27号的住客会坐在他们房前的楼梯上或人行道上的折叠椅上,陌生人会把布列塔尼餐厅的桌子挤满。当克莱拉在音乐会后走到阳台,害羞地点点头鞠个躬,她会收割一座小城半数人口的掌声。

佩尔杜剩下的路程中侥幸没有受到更多的打扰。爬到4楼时,他发现他的桌子不见了。可能是科菲帮凯瑟琳搬进去了。

他敲了敲她的绿门,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刻。

“嗨,”他低声说,“我带了些书来。”

他把纸袋靠门放下。

佩尔杜站起来的时候,凯瑟琳打开了门。

金色短发,精致的眉毛下一双珍珠灰的眼睛,眼神猜疑却很柔和。她光着脚,穿着一条连衣裙,领口处微微露出锁骨。她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先生。我找到了这封信。”

[1]布列塔尼:法国西部的一个地区。——编者注

[2]这里指卡夫卡小说《变形记》的故事情节:一个小职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遭到家人和社会的驱逐,痛苦地死去。——编者注

[3]在英法等国,“一楼”其实指的是公寓中的第二层楼,而第一层楼通常被称为“the ground floor”(底楼)。以此类推,佩尔杜虽然住在四楼,但其实他的房间是在公寓的五层。——编者注

[4]格蕾丝·琼斯:牙买加裔女演员、模特,外貌中性,作风狂野。——编者注

[5]“道林·格雷”:指奥斯卡·王尔德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