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陌生男人的登门

六岁了,但我所熟悉的世界即将逝去。福勒瑞-恩-碧叶尔的火车站月台空空如也,一位我并不认识的先生牵着我的手。他抬头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火车到来。我的姐姐莫瑞斯特就在离我不远处。自从出了家门以后,她就一直盯着自己的脚面。最后几抹阳光隐没在夜幕之后,我们才意识到其实早就该上床睡觉了。美丽夏夜的湿热空气麻醉了我的焦虑,但我仍感到害怕。“好啦!你们看着吧,会好的!”这位先生边说边摇我的胳膊。“我给你们找了个新妈妈!”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我的生父。要想了解他,我还得花些时日。

几小时之前,我还穿着睡衣在家里同卢梭爸爸和卢梭妈妈一起吃晚饭,我还从未怀疑过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当时有人敲门,爸爸起身去开门,眼神里透露出了些许不快。这也情有可原,他才刚开吃就被打扰了。“哦!……晚上好!……”我听到他一字一顿,显然很惊讶。妈妈也起身去一探究竟。我们这些小孩子被单独留在了餐桌上,这还是头一次。想必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我也放下了餐盘,抬起脸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我听到妈妈惊讶地说:“什么!现在?!”我们都停了下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我们面前站着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第三个人——我的生父。

我之前见过他,不过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是在哪了。可能是在枫丹白露森林散步的时候,我们一整天都在树林里玩泥巴。也可能是在诺曼底的爷爷奶奶家。这可真是个谜。不过他好像认识我们。短促的对视之后,他对我和莫瑞斯特说:“好啦!你们上楼换衣服吧!我们要走了!”

无数问题在我的脑海中盘旋。“穿衣服可以,可是为什么啊?要去哪?快到睡觉时间了!”我完全不知所措,跟着妈妈和莫瑞斯特上了楼。我们脱了睡衣换上连衣裙。妈妈把我们的全部物品从壁柜中拿出来,放进一个纸箱里。我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试图弄明白这场骚动的起因。妈妈先是把莫瑞斯特的衣物打包:袜子、短裤、连衣裙和小学校服。我看到妈妈拿出了莫瑞斯特的皮鞋,还仔细地叠好了她那件漂亮的连衣裙,这是妈妈为了学校的颁奖礼而特地买给莫瑞斯特的,我们这些小女孩把这种漂亮裙子叫作“舞蹈裙”。我的东西——袜子、短裤、连衣裙和校服也被打包好了。之后,妈妈合上了纸箱。这时候,我开始发慌了:“那我的裙子呢?我漂亮的舞蹈裙!”妈妈并没发脾气:“在晾衣绳上了,还没晒干。你总是把裙子弄脏。”我垂下了眼,我确实总把身上搞得脏兮兮的。妈妈也不止一次这么说,但这次的批评似乎比其他时候更让我受伤。看到了我的表情,妈妈意识到有必要安慰一下我:“别担心。裙子,我会邮寄给你的。”

妈妈没有妥协的习惯,一旦用威严的口吻对我们说话,便总是说一不二。这次,我明显感觉她不敢表现得过于严厉。她脸上挂着局促、强挤出的微笑,这是人们在掩饰不安时才有的表情。是的,有种不安,一种强烈的不安。虽然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但我感觉某种严重的事正在上演。我本想要按下暂停键结束游戏,或者让人给我解释一下游戏规则。可这糟糕的剧情根本由不得我。至于我的“舞蹈裙”,那件粉白相间、点缀着小花的连衣裙,我估计再也看不到了。

* * *

旅途结束了。坐了一小时的火车,加蒂奈森林也被巴黎二十区的高楼取代了。欢迎来到福瑞盖尔街19号。这条小路地面的中央有下水槽。在内院里,我仰望着墙上曾被用来拴马的巨大环扣。当然,马早就没有了,但环扣还在,就在与我视线同高的地方,这可真是玩挂金钩游戏的绝配。我们的面前伫立着一扇高大的木头门,配着夸张的黄铜门把手。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墙皮都已经脱落了,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真难闻啊!”父亲打开了走廊尽头的第二扇门,里面是个采光很差的房间。这么一个单间,无须几秒便一览无余。灰色的屋子吐露着苦难与忧伤的气息。门的正对面有个脏兮兮的石英石水槽,一个锈迹斑斑的煤气灶,装衣服的纸箱子被摞在一起,摇摇欲坠。一个衣橱样子的家具靠着边上的墙,里面其实藏着被收起的双人床。它的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床。当然了,这里没有浴室,那卫生间呢?估计就是那个在院子尽头的小屋子。

卢梭妈妈那幢井井有条的漂亮房子似乎已经离我很远了。当我还在继续用目光探索这二十平方米的可怜房间时,父亲把装有我们衣物的纸箱放在了一个小长凳上,喊道:“我们回来了!”房间的另一头,一个女人转过身来,她有栗色的眼睛,略带波浪的棕色头发。她穿着带有蓝色条纹的白色尼龙罩衫,正面有纽扣,腰带也是一个颜色,拖鞋上满是油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感到浑身冰凉:我不要她成为我的新妈妈。这趟旅行确实使我厌烦了,我想回家。但我还没明白,回程票根本就不在计划之内。

我们才刚来到几分钟,她就要求熄灯。于是莫瑞斯特和我意识到,在这杂物堆中我们也会有一席之地。我们俩将要蜷缩在那张折叠床上依偎着入眠。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她给我们一人一碗牛奶和一块面包。我不太喜欢不加巧克力的牛奶,更不用说这种已经发酸的奶了。可我不敢吱声,在死寂中屏住呼吸,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我们还没吃完,父亲就起身了,他穿上外套朝门口走去。在出门之前,他用手挠了挠头,停了下来,面带奇怪的微笑对我们说:“女孩儿们!你们要有个小弟弟了!”小弟弟?我一直是家里最小的,所以还不太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周的周末,他们去马恩河畔诺让散了散步,之后就带着罗伯特——我们的小弟弟,回来了。罗伯特刚过完两岁生日。他有三个苹果那么高,可爱极了。但在我这个小女孩看来,他更多地象征着我所卷入的奇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孩子们似乎可以随意更换家长,找到几个新的妈妈,还会有一些已经会走路说话的小弟弟突然出现。这样的魔术真是既精彩又吓人。

可是,小弟弟要睡在哪儿呢?这个问题在我脑袋里盘旋了一整天。虽然年纪小,我还是能够观察出,在住房和家具方面,我的新父母并不想多做投资。在装饰方面也一样。我们要把折叠床分给小弟弟睡吗?他会不会睡在地上?终于,夜幕降临了,我看到她在靠墙的餐桌旁摆了三把椅子,然后又在上面放了三个垫子。这样,罗伯特可以在墙和椅背的保护下安睡了,大人命令他夜里不要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