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体验

深夜的院子里,树木散发出光亮。

在灯光的映照下,光洁柔和的绿色的树叶和深褐色的树干,形态线条显得十分清晰。

最近酒量增大了之后,第一次察觉到了眼前的这一景象。每当醉眼朦胧地望着这一情景,心里就为眼前的这一片光洁清丽所感动,觉得已经一切都无所谓了,一切全都失去了也不在乎。

这种心境既不是绝望,也不是自暴自弃,而是更加自然地达到的一种感觉,是一种宁静的、清冽的感动唤起的心绪。

最近以来的每天夜晚,都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入睡的。

我心里在想,毕竟喝得太多了,应该要有所节制,而且白天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晚喝的量一定要少些。结果到了晚上,喝了一杯啤酒之后,饮酒的速度立即就加快了。觉得再多喝一点的话,就可以舒畅地入睡了。于是就再调一杯琴东尼。随着夜越来越深,杜松子酒的分量也随之增加,变成浓酒了。嘴里一边咔嚓咔嚓地嚼着昭和时代诞生的最好吃的零食——带有白脱酱油味的爆米花,一边感叹,唉,今夜又喝到这个程度了。喝的量虽然还不至于使我产生罪恶感,但是当我醒悟过来,发觉一瓶酒已经喝空了,却不禁感到有些惊愕。

待喝得晕晕乎乎迷迷醉醉地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才能听到那令人荡气回肠的歌声。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枕头在唱歌。因为我觉得在任何时候都温柔地拥着我脸颊的枕头,好像是能够发出如此清澈的声音的。不过这声音只有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才听得见,所以我怀疑这是否是一场使人愉悦的梦。这时候,我总处于晕晕乎乎无法认真思考的醉酒状态。

这声音低沉而甜美,具有一种余音缭绕的回响,仿佛在轻轻按摩着来消除我心中最坚硬的块垒。这声音也类似波涛的声音,又像是我以前在所有的场合所相识的、后来成了好朋友的、之后又分开的人们的笑声,这些人对我所说的温暖的话语,丢失了的猫的叫声,某个遥远的、已不存在的、令人怀念的地方的声响,什么时候我在旅行时与所闻到的清新湿润的植物气息一起穿越我耳畔的树木的沙沙声……这时我所听到的声音好像会聚了所有的这些声音。

今夜我也听到了这一声音。

这是一种比天使的声音更官能性的、更加真实的、声音缥缈的歌声。我想要捕捉这歌声的旋律,用残留的一点点清醒的意识拼命地去倾听。但睡意昏昏然地将我包裹了起来,把这幸福的旋律也融汇进了睡梦里。

从前,我曾喜欢上了一个怪怪的男人,上演了一段奇妙的三角恋爱剧。这个男的是我现在男朋友的朋友,感觉上是一个能给女性带来短时间狂热恋情的人。现在想起来,也不过是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精力旺盛的兄长而已,但当时我也年轻,还是跟他发生了恋情。如今,我对他的印象已经很淡了。虽然曾无数次地与他睡过觉,却很少有悠然的面对面的约会,所以,连他的容貌都记不大起来 了。

不知为何,想起来的都是一个名叫阿春的厉害女子。

我和阿春好像是同时爱上他的,在他的家里曾多次撞见,渐渐也就认识了,到后来差不多是三个人住在了一起。阿春比我大三岁,当时在外面打零工,而我是个大学生。

不用说,我们两人互相憎恨,互相谩骂,有时还动手扭打在一起。我以前从来没有和别人之间有过那么真切的贴近,也从来没有对某个人有过如此厌恶的感觉。就是这个阿春成了我的眼中钉。也许我曾好几次真的想她死掉,当然,对方大概也有同样的想法吧。

结果,有一天,对这种生活感到了厌倦的他远远地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这场恋爱就此告终,而我与阿春也从此不再相干了。我一直留在了这座城市里,而听人说,阿春去了巴黎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有关阿春的最后的消息。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想起阿春来了。其实我并没有想要见她,对她的近况也没什么兴趣。那一段时期是充满了激情的日子,现在倒反而成了一片空白的回忆,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

那个女的一定是在巴黎缠上了什么艺术家,成了一个无赖。运气好的话,也许找到了一个有钱的老情人,过着不错的生活吧。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瘦得跟鸡骨头似的,说起话来凶巴巴的,声音低沉,老穿黑衣服。她嘴唇薄薄的,老是皱着眉头发牢骚,笑的时候却有点像小孩。

想起了她的笑脸时,不由得觉得一阵心口疼。

宛如被酒击倒似的,感觉上像是身体的里里外外都浸泡在浮着烫热的酒具的浴池中一般。口干舌燥,一时间连翻身也翻不过来。

我实在实在无法想象起床、刷牙和淋浴。我甚至都无法相信以前曾经非常轻松地做过这些行为。

穿射进来的阳光,一直渗到了脑子里。

我甚至无法忍受一一列举症状了,情形太糟糕了,总之真想痛哭一场。我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得救。

最近一段时期,每天早上都是这样。

我绝望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头很疼,即使不去转动它也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我按住脑袋不让它动,一边泡了杯红茶喝。

怎么会这样?夜晚像橡皮筋一样无限延伸,没有尽头,无限甜美。而早晨却是无情的尖锐。那晨光好像要把某种物质摆放到我面前,它坚硬、透明、压力强大。真讨厌。

我无论思考什么都不痛快,电话却又像追击似地响了。尖利的、令人烦躁的声音不绝于耳,我光火了,故意打起精神抓起话筒说:“喂?”

“好像精神挺好的嘛。”

水男快活地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跟原来我交往过的那个男的以及阿春都认识。他们俩退场以后,就只留下他和我了。

“哪里呀,昨晚喝过了头,现在头还疼呢。”

“又喝过头啦?”

“今天你休息吧?过来玩吗?”

“好,我马上就过来。”水男说完后挂了电话。

他自己开了一家杂货店,休息日定在周末之外的日子。不久以前我一直在一家和水男的店同类型的铺子里做工,后来那家店倒闭了。水男在邻近的街区还要开一家分店,分店已内定收容我了,现在正等着开张。开张要在半年以后。

他时常用一种打量物品的眼光打量我。那眼光似乎是在说:这个花样还是没有的好,只要这里没欠缺的话,恐怕价格就可以高上去了;这线条看上去不值钱,不过却可以抓住人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