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四个人(第5/5页)

她四十七岁。

“你带着卡吗?”她问道。

“卡……”他茫然地说道。

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待她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更加纤细,好像那口气已经消耗了她过多的体力。

“保险卡,”她声音沙哑地说。

“对,对,”他赶紧说,“我带着呢。”

他们把车泊在停车场里,爱迪熄了火。四周骤然变得过于凝滞,过于安静。他听得到每一个细小的声音,他的身体在皮车座上发出的咯吱声,车门把手喀哒一记打开的声音,外面的空气急速流过的声音,他的脚踩在停车场上的声音,他的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

他帮她打开车门,扶她出来。她的肩膀紧挨在下颚边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冻僵了的孩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遮住了脸。她吸了吸鼻子,抬起眼睛,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她朝爱迪示意了一下,并朝那台白色大型游乐车顶部点了点头,游乐车上的红色车厢像挂在树上的装饰物一样摇来晃去。

“从这儿可以看到它,”她说道。

“‘阜氏巨型摩天轮’?”他说。

她避开目光。“家。”

爱迪来到天堂之后还没有睡过觉,所以,他觉得自己同每一个跟他见面的人待在一起的时间都不超过几个钟头。但是,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睡眠也没有醒来,没有日落也没有潮涨,没有三餐也没有日程表,他怎么知道呢?

同玛格丽特在一起,他只需要时间——越多越好——他现在如愿以偿了。他们穿过一扇扇的门,见识各式各样的婚礼,他同她畅所欲言。在一场瑞典婚礼上,爱迪告诉她,他哥哥乔十年前死于心脏病,死前一个月刚刚在佛罗里达州买了一套新的高尚公寓。在一场俄国婚礼上,她问他是不是一直住在他们的老公寓里,他说是,她说她听了很高兴。在一个黎巴嫩村庄里举行的户外婚礼上,他讲起他到了天堂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似乎在听,又似乎已经知道。他讲到蓝皮人和他的故事,讲到为什么一些人死掉而另一些人活着,他讲到了上尉和他的关于自我牺牲的故事。当他讲到父亲的时候,玛格丽特回忆起曾有许多个夜晚,爱迪为了父亲的事火冒三丈,他捉摸不透父亲的冷漠。爱迪告诉她,现在他已经把事情摆平了,她扬起眉毛,咧开嘴笑了,爱迪又体会到了他多年来怀念的那种熟悉、温暖的感觉,那便是做一件能让他妻子开心的事。

一天晚上,爱迪讲到了“红宝石码头”的变化,老式游乐车都被拆除了,游艺室里的锡管音乐变成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疯狂过山车扭曲得像开瓶塞的钻子,车厢还倒挂在轨道上,那些“黑暗”游乐车,以前不过是把牛仔剪影涂上能在黑暗中发亮的油漆,现在使用的都是录像屏幕,好像一直在看电视。

他告诉她那些新鲜的名称。再没有什么“蜻蜓点水”或者“翻滚虫子”。样样都叫什么“暴风雪”,“疯狂之旅”,“极速之行”,“大漩涡”。

“听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爱迪说。

“听起来,”她叹惜地说道,“好像是别人的夏天。”

爱迪意识到,这正是他多年以来的感受。

“我应该到别处去工作,”他跟她说,“对不起,我从来没能把我们从那里弄出去。我的父亲。我的腿。战争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他看到她脸上掠过一丝忧伤。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在那场战争中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来没真正地告诉过她。大家心照不宣。在他那个年代,士兵们做他们该做的事,回到家以后就不再提起。他想到了他杀死的那些人。他想到了那些守卫。他想到了他手上的鲜血。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得到宽恕。

“我迷失了自己,”他说。

“你没有,”他的妻子说。

“有,”他轻声说道,她不再出声了。

有时,在天堂里,他们会一起躺下。但是,他们并没有入睡。玛格丽特说,在地球上,当你睡着时,你有时会梦到天堂,在梦里勾画出天堂的模样。但是,现在没有理由再做这样的梦了。

所以,爱迪搂着她的肩膀,把鼻子埋在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她的芬芳。有一次,他问他的妻子,上帝知不知道他在这里。她微笑一下,说道:“当然了,”虽然爱迪承认,在他的一生中,他有时躲着上帝,有时觉得上帝根本没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