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四个人(第4/5页)

“你说我敢不敢?”一个说。

“你不敢,”另一个说。

第一个年轻人撒手让瓶子落了下去,他们弯下身子躲在铁栏杆后面观望。瓶子差一点砸到一辆车上,在马路上摔得粉碎。

“哇!”第二个叫道。“看到了吧!”

“胆小鬼,现在扔你的呀。”

第二个站起身,伸出手举着瓶子,选择了车辆稀少的右手车道。他将瓶子前后摇摆着,想选好时机,让瓶子落在两辆车之间,好像这是某种艺术,他是某种艺术家。

他的手指松开了,脸上几乎露出了微笑。

四十英尺以下的地方,玛格丽特绝对没想到要往上看,绝对没想到天桥上可能发生什么事,她除了想把爱迪在钱全部输光之前从跑马场里拉出来以外,没想其他任何事情。她正在考虑该到哪个看台去找爱迪,突然,一个“老哈珀”威士忌瓶子将她的挡风玻璃砸成了纷飞的碎片。她的车头撞到了路中间的混凝土分隔板上。她的身体像玩具娃娃一样被抛了起来,撞在车门、仪表板和方向盘上,她的肝脏被撕裂了,胳膊折断了,她的头受到了极大的撞击,她失去了对夜的听觉。她听不到刺耳的刹车声了。她听不到喇叭的鸣叫了。她也听不到胶底运动鞋跑下莱斯特街天桥,消失在夜色中。

爱情像雨水,从天而降,带给爱人们沁人心扉的喜悦。然而,在生活的灼烤下,爱情有时也会表面干涸,需要从地下滋润,照料它的根茎,让它保持生机。

发生在莱斯特街上的车祸将玛格丽特送进了医院。她在近六个月里卧床不起。她受伤的肝脏终于恢复了,但是,医疗费用和耽搁的时间让他们的领养计划化为了泡影。他们本来打算领养的孩子送给了别人。无言的责备永远没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它只是像一个阴影一样从丈夫那里转移到妻子身上。玛格丽特好长时间都沉默寡言。爱迪埋头于工作。阴影在他们的餐桌上占据了一个位置,他们在它的陪伴下进餐,听着叉子和盘子单调的撞击声。他们即使讲话,也只是谈一些小事情。他们的爱情之水藏到了根茎底下。爱迪再也没赌过马。他同诺埃尔的交往也逐渐淡薄了,早餐桌上的谈话内容变得牵强。

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游乐场首先引进了一种钢管轨道游乐设施——轨道扭曲的角度之锐利,是木轨道无法企及的——忽然间,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疯狂过山车”,又风靡起来。公园主人巴洛克先生为“红宝石码头”订购了一部钢管轨道游乐车,爱迪负责监督游乐车的建造。他朝安装人员大喊大叫,检查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他不信任速度这么快的东西。六十度角?他肯定有人要受伤。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倒也让他分了神。

“群星荟萃音乐厅”给拆掉了,“拉链车”也给拆掉了,还有那条孩子们现在觉得老掉了牙的、令人肉麻的“爱情隧道”。几年之后,一艘叫做“木头水槽”的新游乐船建成了,爱迪吃惊地发现,游乐船居然大受欢迎。人们坐在船上顺着水槽漂流,最后,掉进一个水花飞溅的大水池里。爱迪搞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被淋湿,况且,大海就在三百码远的地方。不过,他照样搞他的维修,光着脚站在水里,保证船不会脱轨。

终于,夫妇俩又开始讲话了,一天晚上,爱迪甚至提到了领养的事。玛格丽特摸摸前额,说道:“我们现在年纪太大了。”

爱迪说,“年纪大跟孩子有什么关系?”

岁月流逝。孩子没领养到,但是,他们的创伤却慢慢地愈合了,他们对彼此的依赖终于弥补了他们留给对方的空间。早晨,她给他烤面包片和煮咖啡,他开车把她先送到她做清洁工的地方,然后掉转头来去码头。有时,她下午收工早,她就会跟他一起沿着海滨走道步行,四处巡视,她会骑旋转木马或者乘坐涂着黄色油漆的蛤壳,爱迪会一边给她解释旋翼和电缆的道理,一边倾听发动机的声音。

七月里的一个晚上,他们在海边散步,吃着葡萄棒冰,光着脚踩在湿湿的沙子上。他们四下张望,发现自己是沙滩上年龄最大的人。

玛格丽特说起年轻女孩子们穿的比基尼泳衣,说她永远不会有胆量穿这样的东西。爱迪说那些女孩子们很幸运,因为如果她穿上的话,男人们可就不会看别人了。虽然玛格丽特这时已经四十多岁了,臀部已经发胖,眼睛四周也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还是打心眼里感谢爱迪,默默地望着他扭曲的鼻梁和宽阔的下颚。爱情之水又从天而降,滋润着他们,就像他们脚下的海水,实实在在的毋庸置疑。

三年后的一天,玛格丽特正在厨房里用面包屑裹鸡块。爱迪的母亲已经去世很久了,但他们一直住在这幢老公寓里,玛格丽特说这样会让她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她喜欢看窗外的老旋转木马。突然间,在没有一丝预兆的情形下,玛格丽特的右手手指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手指向后弯去,无法合拢。鸡块从她的手掌上滑下来,落到水池里。她胳膊抽痛,呼吸急促。她愣愣地望着自己僵硬的手指,它们好像是属于别人的,别人正用它们抓着一个无形的大罐子。

然后,一切旋转起来。

“爱迪,”她叫道,但是,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晕倒在地板上。

他们确诊说,是脑瘤,她的身体会像许多其他病人一样日渐衰弱。治疗似乎让病情有所缓解,头发一片片地脱落,早晨与嗡嗡作响的放射线仪器作伴,晚上在医院的马桶边呕吐不停。

在最后的日子里,当癌症被判定获胜时,医生们只是说,“多休息。别着急。”当她提出问题时,他们会同情地点头,一下一下好像从滴管里勉强挤出来的药水。她意识到这不过是客套,是他们无能为力时好心的表示,当一个医生建议她“把事情料理好”的时候,她要求出院了。与其说她是要求出院的,不如说她是通知医生她要出院的。

爱迪扶她走上楼梯,把她的外套挂好,她四下打量他们的公寓。她要煮饭,但是,他强迫她坐下,然后烧了一些开水沏茶。他头一天买好了羊肉排,那天晚上,他邀请了几个朋友和同事,他语无伦次地同大家说着话吃完了晚饭,大多数客人见到面色焦黄的玛格丽特都说:“嘿,看谁回来了!”好像这是一个庆祝她回家而不是向她告别的聚会。

他们用一只“康宁”盘子盛土豆泥,甜点是黄油巧克力方糕,等玛格丽特喝完了第二杯酒,爱迪拿起酒瓶,给她倒了第三杯。

两天之后,她惊叫一声醒来。他在破晓前的沉寂中开车送她去医院。他们简短地说着话,商量哪个医生可能当班,爱迪应该给谁打电话。虽然她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爱迪还是感到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在方向盘里,在油门里,在他眨眼的瞬间,在他清嗓子时发出的声音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要挽留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