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第2/3页)

但是,他们用的语言很复杂,让他感到困惑。多尔来自于一个书面文字还没有被发明出来的年代,一个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什么人说,你必须走到他们的面前讲出来。现在,时代不同了。这个时代的各种工具——电话,电脑——让人类的行动速度快得使人晕眩。尽管他们成就了很多,却不得安宁。他们不停地看这些工具,确定当下的时间——这正是多尔试图用一根棍子、一块石头和一个阴影来实现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去测算白天和黑夜呢?

为了要知道。

坐在城市上空,“时间之父”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知道并不意味着懂得,那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

58

不要吗啡。还不到时候。维克多还需要继续控制局势。

他的呼吸越来越快,他的身体必须把多余的二氧化碳在变酸之前呼出去。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屈指可数的访客——绝大多数是他的属下——来向他做最后的告别。也有不少其他人想来,但维克多让格蕾丝告诉他们,他没有精力见他们。这是真的,但更大的原因是他不认为自己会真的离开。濒临死亡之人往往内心充满恐惧,或面临各种各样的道别。而维克多则满心想的是他的计划。他已经制定好了离开的策略。其中包括这样的细节问题:

每年除夕,他和格蕾丝都会去参加一个慈善晚会,并在晚会上向他们的慈善基金会捐赠一大笔款项。捐赠的大小取决于维克多旗下基金当年的盈利状况。

“格蕾丝,你还是得去,”前一天晚上,他这么说。

“不。”

“你需要上台捐赠那张支票。”

“我不想离开你。”

“你的出现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

“其他人也可以代表我们上台。”

他再一次撒了谎。

“这样做也是为了我。”

她有些奇怪。“为什么?”

“因为我想保持这个传统。我想你今年这样做,明年也这样做,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格蕾丝迟疑了。办这个晚会最初是她的主意。维克多从来没有对此非常热心过——过去有些年他甚至还表示抗议不想去。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丈夫在对她说“对不起”的一种方式。

“好吧,”她说,“我去。”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这样对大家都好。”

59

下午两点,洛林在敲门,萨拉醒转过来。

“萨拉!”

“……什么?……”

“萨拉!”

“我起来了。”

“我已经敲了有五分钟了!”

“我戴着耳机呢!”

“有什么事吗?”

“没有!”

“萨拉!”

“别管我!”

听到妈妈走开的脚步声后,她让自己重又掉落到枕头里,并开始低声呻吟起来。她的头很疼,嘴唇像是麻木了。昨晚到家的时候,幸好洛林还没有回来,在锁上自己卧室的门之前,萨拉偷吃了妈妈的两片安眠药。她的脑袋还在疼,昨晚发生的一切还在脑子里打转——她说了什么,伊森说了什么。看到没有拆过的礼物还放在她的椅子上,她又哭开了。她拿起礼物,甩到墙上,哭得更厉害了。

她想起了他是如何决然而去的。她感觉如此无助。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了。这不可能就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她肯定还能做点什么……

等等。或许她可以写信给他。把说的话收回来。表示道歉。那份礼物只是个玩笑。她喝多了。家里的问题。随便怎么说了。在信里她应该能更好地表达自己,不是吗?不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会让那些会吓着他的话脱口而出。

她擦了擦眼睛。

她在书桌前坐下。

如果头脑清醒一点,萨拉应该做的事情是离伊森远远的。但是,初恋的人头脑是永远也不会清醒的。

她不想发短信给他。

她不想让这些话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她应该可以通过脸书发一封私信给他。她抓住书桌边缘,想着应该写什么。

她开始可以这样写:“听着,我很抱歉……”然后,她可以说她完全理解他为什么被吓走了,她有时候就是有些钻牛角尖,反正不管怎样,无论她说什么——只要她不太把自己当回事,他也应该不太会放在心上的。

她打开电脑。

屏幕亮了。

曾经,天各一方的恋人们在烛光下,蘸着墨水,在羊皮纸上互诉衷肠。那些话语不是轻易就会被拭去的。

他们可能要花一整个晚上去整理思路,或者不眠不休连着几个晚上。他们寄出信的时候,要写上姓名,街道的名字,城市的名字,国家的名字,他们要把蜡给融化,封上信封,盖上印章。

萨拉从来不知道曾经存在过那样的世界。现在,速度已经超越了文字本身的重要性。快速是第一重要的。如果她生活在一个更古老更缓慢的世界里,接下来将发生的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但是,她活在当下这个世界。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她去浏览他的脸书页面。

首先跳出来的是他的照片,棕色头发,飘忽不定的眼神,调皮的微笑,好像被什么给逗乐了。但是,在她点击私信按钮前,她注意到他最新发的一条消息。一遍之后,她又定睛看了一遍。泪水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她从头到脚被害怕给攫住。她读了两遍。三遍。四遍。

“萨拉·雷蒙向我示爱了。喔。这不是真的。这就是友好待人的后果么。”

她无法吞咽,无法呼吸了。

如果这时候她的房间着火了,她一定会被烧成灰烬的,因为她已经没办法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胃好像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两端被拉紧。

“萨拉·雷蒙来勾引我。”

她的名字出现在了他的页面上。

“喔,这不是真的吧。”

好像一只不受欢迎的猫咪,硬是要爬上他的膝头。

“那就是给人好脸色的结果啊。”

原来是这样?他只不过是给了她一些好脸色?

她的人在发抖。她喘着粗气。他的这条消息下面跟着很多人的头像,以及他们的评论——有几十条之多。

“不开玩笑吧?”其中一条评论说。

“U+萨拉=恶心”

“C类电影: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哥们,她屁股太大了。”

“就知道她是个骚货。”

“快逃,傻瓜!”

这就像一场噩梦,梦见自己光着身子站在舞台上,舞台下的人指指点点。伊森告诉了整个世界,而整个世界对他表示同情。萨拉·雷蒙成了——而且永远(在网络世界,瞬间不就是永远吗?)成了被人同情、但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只是被同情的可悲的女生,同龄人中的渣滓,最让人不屑的那种,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