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55

维克多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他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

一旦停止肾透析,他的血压就飙升,人变得浮肿,后背疼痛,胃口丧失。他已经预期到这些症状的出现。他逼迫自己吃面包,喝汤,服用食物补充剂,因为他不想一下子就瘫掉。

圣诞快来了,他们在客厅里放了一张床,他从轮椅被挪到了床上。格蕾丝整夜陪着他,困了就在边上一张沙发椅上将就打会儿盹。她接受了他的选择,但是,他之所以这样选择的原因,和她接受他的选择的原因,正好是互相矛盾的——在格蕾丝想来,死亡是一件自然发生的事,是上帝的旨意。所以,如果他想要停止透析,安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那么她也愿意顺从他的意愿。

第二天早上,维克多还是叫罗杰拿来一叠文件,她强忍住眼泪。不要生气,她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把插着吸管的水杯拿到他嘴边,这是他想要留住生命的表现,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忘记他的文件、他的生意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不知道的是,罗杰带来的文件是维克多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为了下一辈子的商业帝国而签署的文件。

她把杯子送到他唇边,维克多接过来自己拿,没有让格蕾丝替他端着。他啜了一口水,放下杯子。他看到她脸上关切的神情。

“没事,格蕾丝。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

但是,按照这个世界的运行秩序,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不是把自己冰冻起来,等着再次活过来。但是,维克多决心要掌控自己的死亡,就像他掌控自己的生命一样。他的手脚越来越麻木,皮肤呈现出病态的灰色。这是肾衰竭晚期的症状。死亡就在眼前。没有人想到会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在死亡来临之前冰冻起来。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只有罗杰、杰德,还有一个精心选择过的医生和验尸官在场,而且这四个人都已经拿了钱,承诺对此保持沉默。

死亡,就纸面意义而言,将在他们写的那个时刻到来。

但是,死亡还抓不住维克多。

他会躲过。然后,纵身跳上通往未来的生命之舟。

“听着,格蕾丝,”他说,他的嗓音沙哑。“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很痛苦。但是一旦我走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所有的书面文件,我的意思是。罗杰会帮你打理这一切的。重要的是……”

他想着他接下来该怎么说。他不想撒谎。

“重要的是,你永远不需要担心。”

她的眼睛湿润了。

“我从来没有担心过,”她说。

她拿起他的手。她抚摸着他的手指。

“我会想你的,你知道。”

他点点头。

“非常想,”她补充道。

两个人紧紧抿着嘴唇,维克多费力地咽着口水。就在这一刻,他想要向她坦白一切。但是,这种时刻,要么抓住了,要么就过去了。

他让这一刻过去了。

“我也会这样,”他说。

56

她觉得,伊森将是她唯一爱的男孩。但是,他并不爱她。

圣诞之夜,九点十六分,这成为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在唐肯甜甜圈店外的停车场,萨拉拿出了那个包装鲜艳的礼物盒,里面装着他最喜欢的电影里出现过的、刻着字的手表。萨拉终于吐出了一句深藏在心里,只向那个钟表店伙计倾诉,只对卧室里的镜子说过的话。这话藏在她心里,好像一颗要爆炸的恒星。但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还没来得及吐出最后一个字,他的反应已经让一切变得明白无误。她说,“我真的……我知道这很疯狂……我真的爱你,你知道吗?”他翻着眼珠子,那神情像是立刻要找周围的朋友吐槽:“你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她恨不得自己即刻融化,像团热蜡那样流入阴沟盖子,消失。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没有兴趣。绝对的羞辱。从她讲完到他开口,那尴尬的几分钟时间,于她而言犹如过了好几年般漫长。“听着,萨拉,我得走了。”她想去解释,把刚才的那些话删除。她能够等。她能够永远等下去。请不要毁了它,不要结束它。但是他把礼物,还没有拆封的礼物,退还给她,双手插在口袋里,然后扬长而去。走出半个街区,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谁呢?别的女孩?或是他的朋友,告诉他们刚刚有个白痴向他表白,说他是她的“心上人”(她真的这么说了吗?)天哪,萨拉,你脑子坏掉了吗?这一切发生之后,停车场上的萨拉将自己交给了一个任何人都看不见,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新伙伴——一个魔鬼,一个阴霾密布的家伙。魔鬼用尖锐的爪子掐住她,说,“现在,你就跟着我活下去吧。”

萨拉·雷蒙只有十七岁,但从那一刻起,她觉得生活已然没有意义。她感到孤独。感到被遗弃。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她怎么就毁了这段宝贵的感情呢?像伊森这样的男孩,本来根本不可能多看她一眼,事到如今,就更不可能再理睬她了。他们曾经吻过,他还想要得到她。但她拒绝了,显然他觉得既然如此麻烦,那就不必了。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坚持——为什么她就不顺着他,让他想怎样就怎样呢——她为了谁在守身如玉呢?难道她的生活中,还会有比伊森更棒的男孩出现吗?

她觉得昏沉沉的,肚子有点疼。她把那份礼物重新塞回口袋。她渴望拨他的电话,但她已经醒悟——她不能再打电话给他,她不能再见他;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她像散了架一样倒在地上,双膝着地,痛哭起来,直哭得胸腔因抽泣而发疼。她感觉手掌因压在水泥地上,嵌入了很多小石子。她就这样手脚着地,趴在那里痛哭,直到甜甜圈店的一个员工打开店门,冲她喊道:“喂,在那里做什么呢?赶紧滚!”她才晃晃悠悠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碎成两半的心要比一颗完整的心重了许多。萨拉破碎的心像行将坠落的飞机,撞击着她的胸膛。她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把自己关进卧室,任由自己坠入沉沉的黑暗和虚无之中。

57

多尔坐在一幢摩天大楼的屋顶,双脚悬空。他的脚下是各式各样的屋顶、尖塔顶,以及窗口和窗户里的灯光。

他拿着沙漏。他没有将它侧转过来。他让时间自然地流淌,心里想着那个老人的各种指示。

他已经找到了这两个人。最近几天他一直跟着他们。他已经在萨拉和维克多身边,让时间停滞了好多次,以便于理解这两个人的生活。他已经感觉出维克多虽然很有钱,但依然无法挽回他的健康。而从萨拉在停车场崩溃的状态看,她爱那个高大的男孩,远远超过了那个男孩对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