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2/18页)

只有一只耳朵、腼腆害羞的狐狸男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像其他许多不知什么是爱、什么是慰藉的孤儿一样,十三号沉默寡言,总是保持低调、乖巧驯顺,别人说什么就做什么。他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高墙和大门外面的世界。他打心底深知,他想要了解某些东西。但那到底是什么,他还没找到答案。

在“杜疮小姐的顽童与弃儿之家”,每一天都开始得一模一样:清晨五点,大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钟声醒来。接着,喇叭里会传来杜疮小姐的大吼:“点名了,小杂种!起床了,天亮了!”随后,大家凑向共用的水盆,用头一天洗衣房剩下的脏水洗脸、洗手。然后,大家脱下破破烂烂、灰不溜秋的睡衣,套上破破烂烂、灰不溜秋的制服(看起来跟刚刚脱下的睡衣一模一样),和其他人一起冲出去等着点名——这一切都是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完成的。

在人生的前十个年头,十三号就过着这样古怪又孤寂的生活。在十二月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他和其他人一起聚在户外,像往常一样等待点名。孤儿们十个一排靠墙站好,高墙在他们周围拔地而起,构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那是星期一的早上,离圣诞节和十三号的生日不到一个星期。这两个日子碰巧是同一天,但十三号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其实这一点儿不奇怪。再说了,“家”里严令禁止任何形式的庆祝活动。

黏湿的雾气在院子上空盘旋,悄悄钻进孤儿们的破外套和骨头缝里。所有顽童和弃儿——孤儿、弃婴和手脚不干净被抓个现行的街头流浪儿——都立正站好。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贱民”——人与兽、兽与兽、鸟与兽、虫与兽的混合体,按照当地的等级标准,所处位置非常接近底层。他们或是光溜溜,或是毛茸茸,或是长羽毛,或是长鳞片。要不就是多了条鼠尾,长了只兔耳,来了张猪脸,多了双蝠翼,长了副蛙蹼,几乎能算作人类了。大多数是半人半兽,但也不是全部如此。有些孤儿的外表跟兽类、爬虫或鸟类一样,但是会说话,一举一动也像人。

除了脖子上都挂着号牌,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每当杜疮小姐身披连帽黑斗篷、拄着鹰头手杖、嘴唇紧抿、一脸挑剔的样子出现在点名现场时,大家都噤若寒蝉。

那天早上,就像以往的每天清晨一样,杜疮小姐拄着手杖噘着嘴,低头扫视面前的孤儿们。她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孔严肃的女士,火焰般的橘色假发(这是她少有的嗜好)让她更显高大。助手蓬嚏(2)先生——戴着眼镜、一脸苦相、弯腰驼背、手长脚长——站在她身旁,眉头紧锁,油腻的黑发粘在额头上,苍白的马脸两旁也搭了几绺。

院长短促、刺耳的声音响起:

“赫谢尔!”

“到,女士。”

“塞西!”

“到,女士。”

“加菲!”

“到,女士。”

“迪波尔!”

“到。”

“迪波尔!”

“到……到?”

“要说——到,女士!”

“到,女士。”

“格洛弗!”

“到,女士。”

“乔普!”

“到,女士。”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往下喊。每个孤儿,不管是叫莫里斯还是斯坦利,内斯比还是史努克,闪闪还是奈杰尔,鲁弗斯还是崔特尔,莫尔还是蒂泽尔宝宝(他说什么也不肯长得比刺猬大),都被点到了名字。总有这么多人的名字要点,因为每个星期都会有新成员加入。大家站在原地,浑身颤抖,抬头仰望着杜疮小姐。在暗淡的晨光中,她的脸显得格外残酷无情。

杜疮小姐年轻时也算有几分姿色,但随着时光飞逝,她对周遭世界越来越充耳不闻。她的内心曾经相当充实,如今却脆弱萎缩。她的脸也皱成一团,总是一脸怒气,显得尖酸刻薄,除了脸颊上的两朵酡红,她看起来就像个愤怒的鬼魂。

杜疮小姐停下来看了看手中的名单。她永远记不住这些孤儿的名字,虽然大家千差万别,但在她眼中都一样——奇形怪状、古里古怪、野蛮蒙昧。杜疮小姐点名的时候,她的助手一直在抚摸左鼻孔下面的几根绒毛,似乎想仅凭意志就让它们长出来。蓬嚏先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留起两撇神气的八字胡。哎,可惜他年届三十,除了鼻孔底下的那点儿绒毛,脸上还是光溜溜的。(只要有人愿意听,他老妈就会滔滔不绝地说:“我家莫蒂默呀,脸上就像刚出生的小宝宝一样嫩!老妈最爱他了!”)

孤儿们都在背后偷偷喊他“喷嚏”。他似乎总在擤鼻涕,鹰钩鼻总埋在漂亮的白手帕里。溺爱儿子的老妈在手帕上绣了他的名字。他的个头跟杜疮小姐差不多。此时此刻,他像往常一样,时而擤鼻涕,时而抚摸那尚未长成的胡须,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块长长的板子。要是谁敢踏出界外,就有苦头吃了。

不过,十三号更怕杜疮小姐的手杖。孤儿们稍有不从,后背就会挨上几下。杖柄是个阴鸷的鹰头,跟橡木大门上刻的、门外牌子上画的一样。院长和它颇有几分神似,比如那锐利的眼神和鸟嘴似的鼻子。十三号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敢发誓,有时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暗淡晨光中,那琥珀般的鹰眼还会冲他眨一眨。

杜疮小姐刚要开口说话,蓬嚏先生就打了一串喷嚏。他几乎对每样东西都过敏,比如毛皮、羽毛、霉菌、灰尘和大多数吃的。孤儿们努力憋住笑,因为笑和其他大多数东西一样,在“家”里是被严令禁止的。

院长抄起手杖,狠狠戳了一下蓬嚏先生的脚背:“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你这家伙控制一下!”

蓬嚏先生的脸抽搐了一下,遂压低声音像是怕别人听见似的:“抱歉,女士,可……可……您懂的,全是孢子害的。孢子哪哪都是!再说了……”

“哦,闭嘴!”杜疮小姐说,然后接着点名,“西摩、佩蒂、奇格、泼齐特!毛毛、蒂莉、米莉、斯姆!”

显然,今天是“非字母顺序点名日”。

在“非字母顺序点名日”,杜疮小姐会随机点名,孤儿们得时刻保持警醒。有时候,她会把同一个名字念两遍。不过,对十三号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就算是在“非字母顺序点名日”,他也是最后被点到的。毕竟,他的名字只是个数字,排在X、Y甚至是Z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