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推迟了一天,排球进入了决赛阶段。日本队的劲敌是苏联队。只要打败苏联队,就能折桂了。

九月九日是星期六。米娜和我绝对不看报纸,也不开电视机,心神不定地上完上午的课。我看着自己糟糕的习题考试成绩,有些茫然无措,但还是跑着回了家。米娜让小林阿伯比平日都快马加鞭地驱使妞儿,急匆匆赶回家来。

午饭是米田阿婆特别做的肉丁葱头盖浇饭。我们都默默无语地吃着。

“今天可真老实啊。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

米田阿婆一边倒麦茶一边问道。

“不是。今天晚上有半决赛转播,我们打算安静地等到那个时候。”

米娜回答。

“比赛已经结束了,说不定会从哪里听到比赛结果,所以我们要尽量什么也不听。想要以看实况转播的心情看今晚的比赛。”

我补充道。

“所以,米田阿婆即便知道什么也绝对不要对我们说啊。”

米娜叮嘱米田阿婆。

“好的,好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米田阿婆说着,给我们的盘子里加了好多八宝酱菜。

准确地说,比赛结果显而易见。由于真正的对手是决赛会遇到的苏联队,所以,日本队在半决赛中不可能输给保加利亚队。我们只不过想通过电视看看是怎样取胜的。

其实我和米娜还什么也不知道。半决赛苏联队输给了东德队,以及日本队和保加利亚队打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比赛,我们和米田阿婆一样,一无所知。

直到晚上七点二十分转播开始之前,我和米娜在光照浴室玩狐狗狸(预告说日本队夺取金牌的可能性是97%),互相朗读火柴盒的故事,傍晚照例练习了上手传球,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我和米娜做好了干净利落输掉比赛的思想准备——虽然没想过输球的对手既不是苏联队也不是东德队,而是保加利亚队——但是,即便没有夺得金牌,我们也知道他们是怎样拼尽了全力。看了《走向慕尼黑之路》,我们知道得非常清楚。所以,即使输了也请你们不要哭泣。不要垂头丧气。随着比赛的进程,我们不知不觉忘记了求胜的欲望,这样祈祷起来。

半决赛时,日本队第一局和第二局连续输给了保加利亚队。尽管所有的主力都在赛场上,相互的配合却不太好。不管打快攻还是时间差,都被对方预判到,几乎所有的球都被接起来。而且,还遭到了保加利亚队的王牌选手布拉塔诺夫的大力扣杀。

罗莎奶奶、米田阿婆、姨妈,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电视机前,但是大家都很少说话。每当布拉塔诺夫的大力扣杀得分时,我和米娜就默默地对视一下,互相支撑着想要哭的对方。

在日本队背水一战的第三局,场上不见了猫田和森田。除了大古和横田之外,其他人都下去了,换上了南、中村、屿冈、西本。被认为“没有他就夺不了金牌”的猫田被换下场,让米娜惊慌起来。平日喉咙里穿过的风声逐渐变大了。

“南是出征东京、墨西哥和慕尼黑,三次奥运会的元老,而且是冈山旭化成的选手。和我一样都是冈山出身的……”

我竭力给大家打气,却毫无效果。南的出身是哪里,现在有什么用处呢,房间里飘浮着这种冷冰冰的空气。

不过,这次换人果然有效。曾经的队长中村和长期任日本队主攻手却在慕尼黑做替补的1号南,悠然现身之后,骤然驱散了场上笼罩的阴霾,连球网的白线都显得醒目了似的。两位老将带来了新鲜空气,给予了猫田和森田深呼吸的时间,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快攻、拦网、接发球,老将神勇无比,日本队顽强地挽回了第三局和第四局。

“日本队越打越好了。”

“什么时候都是追赶的一方比较有利啊。”

两位老妇人恢复了精神,开始发表乐观的看法。但是我和米娜还沉浸在有可能输掉的恐惧中,说不清是谁主动,我们的手一直互相握着。

第五局时猫田和森田回来了。

“这一局决定胜负了。”

米娜说。虽然是不言自明的事,还是不能不说出来加以确认,她的这种心情我非常明白。

“嗯,是啊。这是最后一局了。”

我回答。

前半局3比8,日本队落后5分交换场地。场上队员虽然重新燃起斗志,配合也恢复了默契,但总是未能缩小差距,一直打到了7比11。保加利亚队还差4分,日本队还差8分。再丢4分,就输了,没有金牌了。我在心里多次做着减法,生怕自己计算错了,没有拉着米娜的另一只手,反复掰着手指计算着。两位老妇人也都不说话了。

再继续拉开差距就完蛋了。就和踮着脚尖站在极其有限的空间里一样,赛场上充满了令人喘不上气来的紧张空气。一直跪坐着的我们俩的腿已经变得冰凉,感觉不到疼痛,但是为了声援他们,需要更加更加疼痛才行。我和米娜更使劲地互相握着手,即使骨头碎了也不在乎。

就在这个关头,一直默默无言的姨妈突然开了口。

“啊,快看那个!”

她从沙发上探出身子,指着电视画面。

“MATSUDAIRA(1)变成MASTUDAIRA了。”

她所指的好像是得分板下面显示的队员表。

“你们看这儿。”

可是,姨妈指着画面时,镜头已经被切换到了场上。

“妈妈,不要说话。”

米娜很严厉地说。

“可是松平教练的名字错了……”

“现在不是挑错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啊,不管是给布伦戴奇还是给谁写信,回头写多少都行,现在什么话也不要说。”

被米娜的严厉架势压住,姨妈嘟嘟囔囔着回到了沙发上。

不过现在回过头看,姨妈发现错误的那个瞬间,正是慕尼黑奥运会男子排球半决赛保加利亚队对日本队第五局的重要转折点。姨妈指着拼写错的“MASTUDAIRA”,在电视屏幕上留下食指指纹的时候,触到了隐藏在某处的开关,小齿轮咔嚓一转动。于是,球场上队员们长长的身影,观众席上传来的呐喊助威声,裁判员的哨音都瞬间停止了,时间的流向改变了。尽管那是悄悄发生在非常短暂的一瞬间的事,没有任何人意识到的变化,却被我和米娜看到了。

紧接着,猫田发球得分。猫田冷静发出的球,被无声地吸到了对方球场的一点空隙处。保加利亚队员都露出不知道这个球是怎么掉在地上的表情,盯着地面发呆。

一旦改变的流向就不可能还原。由于大古和屿冈的活跃,日本队连得5分。再加上南的拦网和假动作,14比12,日本队迎来了赛点。

打出最后制胜球的是屿冈的扣杀。我和米娜同时发出了欢呼声,拖着麻木的腿跑向沙发,扑在罗莎奶奶的怀里。随后米田阿婆也加入进来,四个人搂抱在一起。电视里,猫田和森田拥抱着捂着脸哭泣的大古。我在心里对他们道歉,我不该丧失信心。就好像猫田、森田、大古、南也都在我们的怀抱中似的,我们久久拥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