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3/4页)

小鸟叔叔战战兢兢地走向那个圈,站在最外围打量里面的模样。有的比赛很快就分出了胜负,也有的比赛持续很久难分高下。他无法区分谁胜谁败,也根本不想知道。裁判有时候竖起手指,有时候又弯起手指,那示意着某种结果,但小鸟叔叔无法破解。他只知道,绣眼鸟们都在拼了命地歌唱。

盖布被取下时,绣眼鸟们会有一瞬的惊讶,转动着眼珠,伸展开缩成一团的身体仰望天空。饲主们扯下盖布的动作有些夸张——盖布一角在空中翻飞,划出一道弧线,随后被夹在皮带上耷拉了下来——他们并非只是杵在那里漫不经心地吹响竹哨子,为了让竹哨子的声音更加接近雌鸟的叫声,他们的舌部微妙地运动。有些人还扎起马步,用两脚频频打出拍子,也许是在模仿雌鸟的动作吧。随着他们蹲下站起的动作,皮带上的盖布也一起晃悠。在小鸟叔叔看来,就像是一种奇怪的舞蹈。

但诚实的绣眼鸟们只要一听见笛声,就会“噌”地竖起仿佛藏在某处的无形的耳朵,歪着脑袋寻找求爱的对象,遵循体内无法抑制的指引开始歌唱。雌鸟的声音是假的,裁判手中握着计数器,但它们不在乎,只是将嘴巴朝向天空,唱出属于自己的最美的歌。歌声从鸟笼狭窄的缝隙溢出,飘到那些男人无法触及的高空,形成透明的结晶,一直飘浮。

那是小鸟叔叔非常熟悉的歌声,是曾与哥哥一起倾听过、一起模仿过的令人怀念的歌声。

这期间,对战持续着,红色油性笔在纸上画出一条条线,输掉的饲主被打上一个个“×”。一旦分出胜负,两方就迅速踮起脚,拔出腰间的盖布,抖一抖迅速盖在笼子上。哪怕一声都不能浪费。赢家的舞蹈轻快一些,输家响亮地咋舌,踹地面,甚至还有人撂下狠话引发争端。他们的怒声与绣眼鸟的歌声从不融汇。

终于轮到男子出场了。对手是一个大腹便便、看上去颇有些威严的老前辈,稍稍拖着左脚走路的姿势更是增添了些气势。比赛陷入胶着状态。男子皱着眉头,微妙地调整口哨声,有时像是撒娇,有时又像是鼓舞。与他相对地,老前辈用一种独特的节奏摇晃着突出的肚子和别在腰间的盖布,踏出与体形不相符的轻快节拍。云层比早上更厚了,阳光已经散去,风吹得帐篷哗哗作响。也许是这个原因,绣眼鸟一直没开嗓,只是在笼子中不停地蹦来跳去。好不容易要开始唱了,却很快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

男子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帽子都快掉了。老前辈拖着脚步,在地面上画出乱七八糟的花纹。观众们抱起手臂,裁判每发一个信号都“唉”地叹一口气。小鸟叔叔不明白计数器上显示的是几,现在哪一方占了优势,只是拼命抑制着想要大声喊出“不想叫就别叫了!”的冲动。头疼愈来愈烈。它潜入头盖骨的深处,张开大网,将脑浆五花大绑了起来。他几度伸手去按太阳穴,却一点没用。

忍无可忍的小鸟叔叔走到人群外,沿着空地的边缘漫无目的地走动起来。有几只没有轮到出场的绣眼鸟在笼子里拍打着翅膀。无论被关在多么小的空间里,眼睛周围的那圈白色总是清晰可见,勾勒出一个完整的圆形。有几个笼子挂着名牌,乔洛、杰克、桃子、乔克……每个名牌的边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沾了粪便,名字也不清晰,几乎难以辨认。有几个人围坐在塑料垫子上喝着啤酒,可能是想缓解早早落败的郁闷吧。旁边坐着一个似乎进入第二轮比赛的人,正在擦拭被口水堵住的竹哨子。

男子与老前辈的比赛看上去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透过一堆观众可以窥见摇摇欲坠的帽子和晃动的肚子。偶尔响起美妙的鸣啭声和人们的欢呼声,但随后又是一阵漫长的等待时间。

小鸟叔叔回到男子停车的地方,靠在柞树树干上。

“可以不用唱的,这里没有求爱的对象。”

闭上眼将额头抵在树干上,一阵隐隐的凉意传来,他暂时忘却了疼痛。黑暗中,浮现出小家伙的身影。它正站在栖木上缩成一团,侧耳寻找着小鸟叔叔的踪迹。

“不管你唱出多美的歌曲,都不会有人回应的。”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声音,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叫“小鸟叔叔”的老人。

“很遗憾,你所追求的对象不在这里。”

小鸟叔叔对着黑暗中的绣眼鸟说,随后睁开眼,走向男子堆放的笼子。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笼子的盖子。一阵大风吹过,卷起纷纷扬扬的沙土,与此同时,竹哨子声更大了。但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绣眼鸟们起初并没有察觉到盖子打开了,一边小心谨慎地打量着四周,一边疑惑着将脚踩在笼子口。

“去吧,你们可以走了。”

小鸟叔叔打开了所有的盖子。终于,最胆大的一只飞了起来,以它为信号,剩下的绣眼鸟也陆陆续续地跟了上去。起初翅膀拍得还有些局促,但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在他的头顶盘旋一圈以后,有的绣眼鸟飞到了柞树的树枝间玩闹起来,有的绣眼鸟朝着更高的空中飞了出去。目送最后一只的翅膀消失在云层后,小鸟叔叔奔跑着逃离了那里。

背后传来喧闹声,不知是有人察觉到了异样,还是沉醉在对战中的观众发出的喧嚣。小鸟叔叔只是一直奔跑。每当途中碰见不知谁堆在路边的鸟笼时,就打开盖子,来不及确认绣眼鸟是不是逃脱成功,继续奔跑。身后似乎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小鸟叔叔只是奔跑。跑下山丘时摔了好几跤,手掌擦破了,膝盖也撞了,但他都没有感觉到,只有脑袋一跳一跳地疼。

好不容易跑到高架桥下,回头看去,只见田野的另一端孤零零地伫立着那座被树林覆盖的小山丘。男人们在里面拼命比赛,然而山丘不受影响,静静地横在那里。小鸟叔叔靠着混凝土桥墩蹲了下来,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气。仿佛是目送他一样,山丘上空的一个小点划出一道曲线,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绣眼鸟。

拜托路边农家叫来一辆出租车,中途又换乘一辆公交车,小鸟叔叔好不容易回到家里。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小家伙在窗边乖乖地等待着。

“把我自己留在这里,你去哪里了?多让人担心啊。”

小家伙像是责备又像是安心地在鸟笼中飞来飞去,扬起几片羽毛。小鸟叔叔在旁边坐了下来,喝干一杯水,抚摸着鸟笼。手掌上的伤口,血已经凝了,沾了些沙;卷起衬衫的袖子,手肘上有乌青;裤子的膝盖处被泥巴弄脏了。

“真太糟糕了。”

小鸟叔叔小声说,胸口的悸动还没有平稳,头疼配合着脉搏掀起层层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