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4页)

“不,算了吧。”

小鸟叔叔慌忙抓起胃药,从波波上挪开视线。

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哥哥就会躺在床上,不吃任何多余的东西,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就那么一直安静地待着。他从未倾诉自己的痛楚,也从未因郁闷而随便发火,更从未说过一句任性的话。有时候,小鸟叔叔甚至忍不住猜测,波波语中是不是没有“痛”“没劲”“难受”“不舒服”这些词。

哥哥蜷缩在毯子里,只有脸露在外面。他有时会闭上眼睛,有时会凝视屋顶,眸子因为发烧更显湿润。小鸟叔叔把手伸进毯子里,摩挲着他的胸口,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让他更舒服一些。

“等下我去削个苹果,一会儿你还得吃药。”

“小鸟的苹果……”

“早上已经给它们换过新的了。”

“斑鸠……”

“很好的,一直在吃白头翁掉下来的碎屑。等下我在鸟食台上撒点牛油和花生。”

“嗯。”

“那个鸟食台真不错。”

“褐头山雀会来,大山雀也会来。”

“真期待。”

“爸爸也会高兴的,他的书斋能够帮上小鸟们。”

“是啊。”

哥哥的房间里,东西少得可怜,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几本鸟类相关的书,少量挂在衣橱里的衣物,插在空罐子里的裁纸刀,小鸟的照片,小鸟叔叔修学旅行时买回来的玻璃镇纸,录有鸟叫声的磁带,白色篮子。视线所及,只有这些。而这些,对哥哥来说也就足够了。

哥哥的胸口很温暖,肋骨凸出,触手却只有暖意,没半点坚硬。摩挲着他的胸口,小鸟叔叔渐渐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哥哥的身体正在逐渐缩小。越摩挲越缩小,那一直继续下去的话,哥哥是不是就能变成小鸟被捧在手心呢?最适合哥哥的词——“静止”增加了密度,变得透明,成为结晶,然后,在他的手掌下,结晶变成小鸟的形状。

“今晚吃了药,明早肯定就会好多了。”

“嗯。”

“等你好了,周六就能一起去鸟舍了。”

“嗯。”

哥哥悄无声息地睡着了。他温柔地收起翅膀,十分安详。

天气很冷,院子里立满地冰花,白头翁吃剩下的苹果几乎冻住。就在那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哥哥五十二年的生命迎来了终结。

早上小鸟叔叔出门时,哥哥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可以说更精神些,愉快地踩着地冰花走来走去,打扫了鸟食台。

“我走了。”

“路上小心。”

和平时一样,两人在大门前告了别。因为哥哥害怕任何变化,所以小鸟叔叔的行为动作总是严格遵照既有习惯,那天早上也是。

但不知为什么,下班前当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时,他还是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一时犹豫着不敢去接电话。

“哥哥一定出了什么事。”

只有他自己在办公室,小鸟叔叔忍不住说出了声。一瞬间,似乎一切都明了了。所谓“什么事”,就是无法挽回的事;今早的“路上小心”,是哥哥的最后一句话;当他拿起话筒时,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自己。所有这些,随着电话铃声清清楚楚传了过来。毫无理由,总之,他就是明白了,就像只有他能理解波波语一样。而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哥哥倒在幼儿园的后门时,被园长老师发现,她立刻叫了救护车送到市里的大学医院。但为时已晚,哥哥因为心脏麻痹已经过世了,似乎是在看鸟舍的时候发作的。

“他靠在栅栏上的姿势和平时不太一样,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

园长老师还特意陪着到了医院。对小鸟叔叔表示哀悼之后,她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景。那是小鸟叔叔第一次和园长老师说话。

“他身体的朝向有点……当时我要是马上去问问就好了。”

“啊,没事的。”

“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

“倒在地上了,是吧?”

“嗯。”

“但是,您怎么知道他是我哥哥呢?”

小鸟叔叔问道。

“当然知道了。”

园长老师几乎立刻回答。

“除了你们两位,没有第三个人会那么喜爱我们园里的小鸟了。”

听着她那么斩钉截铁的口气,小鸟叔叔不知道该说什么。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但你们看上去那么专心,所以就没打扰过。”

“是吗……”

小鸟叔叔垂下了头。

“小鸟们……”园长老师继续说道,“鸟舍的小鸟们拼命拍打翅膀,不停地叫,像是通知我们发生了要紧事一样,又像是想把倒在地上的你哥哥叫醒一样。”

哥哥死在了与他最相称的地方,临终时有小鸟围绕,这对他而言想必是无可取代的慰藉,小鸟叔叔想。

白色篮子也一起放进了棺材里。每次都被放在波士顿旅行包最上层、象征着行李收拾完毕的白色篮子,在棺材合上前,也安静地躺在了哥哥的手边。这是哥哥一生最遥远的旅行,当然要带上它。

小鸟叔叔仔细地检查了篮子里的东西,玻璃弹珠、小夹子、小碘酒瓶、卷尺以及波波,这样哥哥就能随心所欲地不断清点了。碘酒几乎已经蒸发完毕,卷尺也收不回去了,但他还是确保它们以正确的朝向放在正确的位置,就像那次和母亲一起三人坐很久的火车去语言学家的研究室一样。

只有波波,是小鸟叔叔在葬礼前去青空药店新买的。周三的购物之行停止以后,波波已经很久没再出现。店主认出他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打开广口瓶的盖子,从瓶底取出一个波波。

“谢谢您。”

小鸟叔叔低头道谢。店主似乎想说些什么,揉着开了线的袖口嚅动了一下嘴巴,最后还是只用眼神回了一礼。她没有收波波的钱。

这次的波波是小鸟叔叔最喜欢的颜色,也是哥哥第一次做小鸟胸针时选的柠檬黄。店主终于第一次准确地抽出了哥哥想要的颜色,也是最后一次。

失去容身之处,暂时被锁在宾馆储物柜里的九只小鸟胸针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小鸟叔叔将它们放在母亲和哥哥两个人的照片前。柠檬黄小鸟打头,其他几只紧跟其后,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它们安静地守护着两人,到了晚上就一起听广播。

哥哥死去以后,幼儿园栅栏上的凹陷还是在那里,仿佛说:肉体虽然消失,但凝视小鸟时的热情却永不消逝。只要看到那凹陷,小鸟叔叔就能清晰地回忆出哥哥单手抓栅栏,侧着身子,将额头抵在栅栏的背影。下班路过时,他偶尔会按捺不住,停下自行车把自己的身体埋进那个凹陷里去。小鸟们虽然会被自行车的刹车声吓得不停扑腾,但当小鸟叔叔委身于凹陷后,它们很快就会恢复往常的安宁,收起翅膀。哥哥留下的空洞很宽敞,靠着没有半分勉强,非常舒服,甚至可以感受到一丝温暖。那究竟是哥哥残留的体温,还是小鸟身上的热量,小鸟叔叔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