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4页)

“不对,尖的头顶应该更加危险,存在被误以为是避雷针的可能性。”

对平方根的事那样好操心的博士,这回反而充当了安慰我的角色。一阵大风刮过,刮弯了树木。暴风雨来得越猛烈,偏屋就越宁静。主屋二楼的一间房里亮起了灯。

“平方根一不在,就感觉心里面好像空荡荡的。”

“所谓空荡荡,是不是就意味着0呢?”博士似问非问地喃喃说道,“就是说,现在,你的心中存在着0。”

“嗯,是这样子的吧,大概。”我不怎么有把握地点点头。

“你不觉得发现0的人很伟大吗?”

“难道0不是从前就一直有的吗?”

“你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大概是从人类诞生那时候起,它就已经随处可见了吧,这个0。”

“那么,你认为就像花和星星那样,0在人类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于我们眼前了,是吗?你认为我们是毫不费力就把它的美抓在手里了?啊,这真是何等的误解啊!你应该更加感谢人类的伟大进步才对。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不会遭到惩罚。”

博士从安乐椅上抬起上半身,搔了搔头发,一副由衷实属可叹的样子。我见头皮屑眼看要落到甜瓜碟子里,赶紧把它滑进了椅子底下。

“那么是谁呢,发现的人?”

“是一位佚名的印度数学家。是他把被异教徒的暴动扔进了公共浴池锅炉里的希腊数学拯救了出来,让失传的定理再度复活,进一步产生出新的真理。古希腊的数学家们认为,压根儿没必要点算空无一物的东西。本来就没有,所以也不可能用数字来表达。但是有很多人颠覆了这条看似合情合理的理论,他们用数字把‘无’表达了出来,使得非存在变成存在。很了不起,是不是?”

“是的,非常了不起。”

我表示同意,虽然不太明白对平方根的担心何以被一位印度数学家所取代了。只要是博士娓娓道来的事,那就毫无疑问是非常了不起的,这一点,我已经通过经验领会到了。

“多亏那位伟大的印度先生发现了上帝的记事本里写着的0,人们才能够把在那之前没被打开过的一页页哗啦哗啦地翻下去,对吗?”

“说得对,对极了。你的理解能力非常强。虽然欠缺足够的感激之情,可却拥有足够的胆识通观数学整体。好,现在你来看看这个。”

博士从胸兜里取出了铅笔和便笺纸。这个动作我已经见过无数次,这也是他看起来最潇洒的一个瞬间。

“这两个数字之所以能够区别开来,就是多亏有0。”

博士垫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写下的,是38与308。0底下划了两条下划线。

“38由3个10和1个8构成。308等于3个100、0个10、8个1。10的位子是空着的。于是0就作为一个符号把那个空位标示出来了。听得懂吗?”

“懂的。”

“很好。那么,假设这里有一把尺子,刻度是以毫米计的,一把30厘米长的木尺子,上面每隔1厘米、5厘米就划有一道长的刻度线,请问它的最左端是怎样的?”

“是0。”

“对。状态越来越好了。左端的刻度是0。尺子是从0开始的。只要把0合在想要测量的地方的端点上,长度自动就出来了。假如从1开始,事情可就麻烦了。今天我们之所以能够毫无顾虑地使用尺子,也是多亏了0。”

雨还在下。不知哪里拉响了警报,不多久便被雷声淹没了。

“但是0令人惊异的一点在于,它不仅是一个符号和基准,还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数字。最小的自然数是1,比1仅小1的数字,那就是0。即使有了0的出现,运算规则的统一性也绝不会被打乱。不仅如此,不矛盾性反而越来越得到强调,秩序更加稳固。好,来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想象枝头停着一只小鸟,啁啁啾啾、啼声清脆的小鸟。鸟喙很可爱,翅膀有着漂亮的图案。可就在你看得如痴如醉,忍不住叹了口气的一刹那,小鸟飞走了。枝头早已连影子也没留下,只看得到枯叶在摇曳。”

博士指着黑暗的院子,仿佛当真刚刚飞走了一只小鸟似的。被雨打湿后,黑暗越发的浓重了。

“1-1=0。很美不是?”

博士把头转向我。又一记更响的雷轰隆隆打下来,震得地动山摇。主屋的灯光一灭一亮,转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拽紧了博士西装的袖口。

“没事的,放心吧。平方根符号牢固得很,能够保护所有的数字。”博士说着摸了摸我的手。

平方根按照原定计划回来了,还带了用小树枝和橡实做成的一只瞌睡兔做礼物。博士把它摆在了办公桌上当装饰。兔子脚上贴着一张便条,上面写着:“平方根(保姆的儿子)送的礼物。”

我问平方根野营第一天有没有被雷雨浇得一塌糊涂,他回答说:一滴雨也没下过。雷结果好像是落到了附近一座神社的银杏树上了。暑热和蝉鸣重又回到了偏屋,淋湿的窗帘和地板也都很快干了。

平方根最牵挂的是阪神虎。他似乎期待着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阪神虎能够跃居榜首。可惜事情的发展不尽如人意,阪神虎以大比分的差距输给了第一名的燕子(1),直跌到第四名。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一次不落地使劲给他们加油?”

“啊,当然有啦。”

博士应道。平方根怀疑阪神虎之所以状态欠佳,是因为博士偷懒,没为他们加油的缘故。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开收音机吗?”

“你妈妈教我了呀。”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让你妈妈一直把旋钮调到能听到棒球赛为止。”

“光是木头一样地听着,怎么能赢呢?”

“这我当然知道。我拼命地加油了。我一直对着收音机拜,说,求求你让江夏夺三振吧。”博士试图消除平方根的怀疑,这些那些地辩解了一长串。

就这样,一到黄昏饭厅就开收音机的生活又回来了。

收音机就搁在饭厅的碗柜上面,自从作为解答作业的奖励请维修师傅修好以来,一直收听无碍;偶尔杂音混杂得厉害,那也肯定不是机器本身的原因,准是因为偏屋地形不好。

在夜场赛转播开始之前,音量一直调得很低,被各种声音,比如我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声响、外面大街上飞驰而过的摩托车的引擎声,还有博士的自言自语及平方根的喷嚏等掩盖住了,甚至弄不清是否真的已经打开。只有在大家都安静下来的那一瞬间,才听到有音乐流淌出来。那时候明明理应播过许许多多曲子,但却无论哪首都只记得在遥远的过去曾经听过,就是记不起曲名,这又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