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学校一放假,平方根从早上起就跟我来偏屋了。考虑到上次闹过不愉快,我认为再让平方根长时间进出这里恐怕不太妥当,可博士不让。照理说他不应该具备除数学以外的常识,但不知何故,他对小学生有一段漫长的暑假这一点却清楚得很,因此他坚持他向来的主张不肯让步,他认为,孩子无论何时都必须待在母亲目力所及的地方。但是平方根净顾着到公园和小伙伴们打棒球,作业也不做,下午又去校内游泳池游泳,基本上半刻也不安生。

证明终于完成,是在7月31日,礼拜五。博士既没有格外兴奋,也没有明显流露出疲态来,他只淡淡地将原稿托付给我。我想到第二天就是礼拜六,无论如何要赶上今天的邮班,便急忙一路跑到了邮局。看到信封敲上快递的印章,信件确确实实交寄完毕,那一刻我猛然高兴起来,在回去的路上拐了好多个地方。我替博士买了替换的内衣,买了味道很不错的香皂,买了冰激凌和果冻和水羊羹。

回到偏屋一看,博士已然回到了起点,变回不认识我的博士。我看了看手表,从出门到现在时间已过去1小时零10分。

博士的“80分”此前一次也不曾出现误差。他的大脑所掐算的80分钟,比钟表更精确、更冷酷无情。

我甩了甩手表,放到耳边听听看是否确实在走。

“你出生时的体重是多少?”博士问我道。

进入8月不久,平方根就去参加了五天四夜的野营活动。这孩子老早以前就盼着这项10岁以上才准参加的野营了。尽管是出生以来头一回离开母亲身边,他脸上却一点也不见难过的神情。在集合地点的公交车站,有好几对家长子女在那里依依惜别,母亲们的热情包裹了车站,他们打算细致入微地叮嘱注意事项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不例外,告诉平方根觉得冷就把牛仔外套披上,还有别把保险证给弄丢了,等等,想要叮嘱的话还有很多,可这孩子早听不进去了,公交车一进站,抢在第一个就跳上了车,最后才半是出于礼貌地朝我挥挥手表示“拜拜”。

平方根走后的第一晚,我提不起精神回到孤单一人的公寓去,吃完晚饭收拾完毕后,待在那里又磨蹭了一阵子。

“给您切点水果吧。”我出声招呼道,躺在安乐椅上的博士回过头来:“有劳了。”

此时距离天黑透照理还有段时间,但云层不知不觉间越增越厚,院子受到暮色和夕阳的交相笼罩,像是裹进了淡紫色赛璐玢里;也有些起风了。我切了甜瓜递到博士手里,在安乐椅边上坐下了。

“你也吃吧。”

“谢谢。您不用跟我客气。”

博士拿叉子背将果肉碾碎了再吃,吃得果汁飞溅。

一旦平方根不在,谁都不会打开收音机,四下里安安静静。主屋那边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刚听得蝉鸣叫了一声,随即归于宁静。

“你也多少吃一点?”博士说着要把最后一片递给我。

“谢谢,我不吃,您自己吃吧。”

我拿手帕擦了擦博士满是果汁的嘴角。

“今天也好热啊。”

“没错。”

“放在浴室里的祛痱粉,您可一定要搽呀。”

“知道,没忘记的话……”

“据说明天会更热。”

“夏天本就是嚷嚷着‘好热、好热’度过的。”

骤然间,树木沙沙狂响,周围眨眼间暗下来,黑暗吞没了之前远处山脊线上仅剩的几抹晚霞。蓦地,平地一声惊雷。

“啊,打雷了!”我和博士同时叫起来。

雨说下就下,一颗一颗,眼睛看得清形状的大颗雨滴从天而降,敲在屋顶上滴滴答答,响彻整间屋。我刚要把窗关上,博士却说:“别关了,随它去,开着更舒服。”

窗帘一动,雨就飘进来,打在我俩的光脚上。他说的没错,感觉凉凉的好舒服。太阳的热气甚至消散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盏忘了关的水槽上方的灯朦朦胧胧地照着院子。之前似乎隐藏在树丛间的鸟儿们飞走了,纵横交错的枝条垂下了头,不多久,映入眼帘的这一切尽数被雨覆盖。泥土溶化的气味弥漫开来,雷声一点点地近了。

我想到了平方根。不知他找到放雨披的地方没有?早知道该给他多带一双运动鞋替换的。他会不会一高兴就吃多了?头发没干就睡,可千万别感冒啊。

“不知道山上会不会也下雨呢?”我说。

“嗯,山黑得都看不见了。”博士眯起了眼,“看来需要重新配一副老花镜了。”

“那个雷会不会落到山上呢?”

“你为什么需要老担心山那边?”

“我儿子在那边参加野营。”

“你儿子?”

“是啊。他10岁了,很喜欢棒球,也很调皮。您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平方根,因为他头顶很平。”

我把迄今为止重复过无数遍的情况说明再次重复了一遍。不管博士把同一个问题重复多少遍,不管要回答多少遍同样的内容,都绝不可以流露出腻烦的神情,这是我和平方根之间的约定。

“哦,这样啊。你有孩子啊。很好。”平方根刚一出现在话题里,博士的表情马上就生动起来,这也是反复出现过多次的现象。“孩子夏天出去野营,好极了,不是吗?这是健康与和平的象征。”

博士往靠垫上一靠,伸了个懒腰。他的气息还残留着甜瓜的味道。

电光一闪,明显比之前更大的一声响雷轰然炸开。那一记闪电,冲破雨和黑暗的阻挠,贯穿了天空,消失后依然叫人看得痴了。

“刚才的雷,确确实实落下来了吧?”

我说。博士只长长地“嗯”了一声,没回答。雨水飞溅到地板上来了,我帮他把裤脚管卷上去,以免裤子被雨打湿。博士看样子挺怕痒,把脚动来动去的。

“看来雷还是要往高处打,所以山那边要比平地更加危险吧?”

数学属于理科范畴,所以我认为有关雷电的知识他理应比我丰富,然而我的理解好像错了。

“今天黄昏的第一颗星轮廓模糊不清,这样的日子天气多半要转坏。”

博士的回答与数学的严密性相差甚远。

在这期间,雨下得越发猛了,电光频闪不止,雷电交加,雷声震得窗玻璃咔咔响。

“我担心平方根。”

“为孩子操心,是加在父母身上最大的一项考验,谁的书上写过。”

“说不定行李全湿透了,他正一筹莫展呢。可野营还有四天。”

“反正是雷阵雨。明天,太阳一晒,天气热了,什么都马上干了。”

“万一雷打到了平方根可怎么办啊。”

“我认为概率相当低。”

“万一闪电直接击中了阪神虎的帽子……因为他的头是那么特别。博士您也知道的,就跟平方根符号一模一样。这个头谁都模仿不了,上天就只赐给他一个人。就算被雷电盯上了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