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5页)

“有这么个怪人小叔子跟个寄生虫似的黏着甩也甩不掉,吃空她老公的遗产,那个寡妇也真是可怜哪!”一个老资格保姆无限感慨地说道。她招架不住博士的数字攻势,大叫吃不消,才一个礼拜就被辞退了。

和外观一样,偏屋的内部也是那样的凄凉。总共就两间房,一间厨房兼饭厅,一间书房。先不说狭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凄凉的氛围:家具无论哪件都是廉价货,墙纸灰蒙蒙,走廊地板一踏上去就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而且不只门铃,其他一应物件不是已经岌岌可危就是看着岌岌可危。厕所的小窗开裂,厨房的半个门把手一碰就掉,橱柜上面的收音机任凭你怎么按开关愣是不肯出声。

最初的两个礼拜我感到无从着手,累得精疲力竭。照理说根本没干过粗重活,可肌肉就是僵硬,身体沉重。无论被派到哪个雇主家,在掌握工作节奏之前是会有些辛苦,可在博士家却是特别的辛苦。雇主通常会发出指示说那事该干这事不该做,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就能渐渐摸清他们的性格,从而掌握注意力的分配比例,知道避免起争执的方法,领会工作要求。但博士从不吩咐我做任何事。他无视我的存在,仿佛我静静地待着一动不动就是他最大的希望。

假如按照主屋的老太太所说的去做,那么首先需要做午饭。冰箱自不必说,厨房里所有的橱柜我都查看了一遍,除了发潮的燕麦片的盒子和在四年前就已到保质期的通心粉以外,没找到一样看起来可以放入口中的吃食。

我敲敲书房的门。没听到回应,又敲了一次。仍旧没反应。我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还是打开门对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博士的后背开口说道:

“对不起,打扰您工作了——”

后背纹丝不动。我猜想他不是耳背就是戴了耳塞,于是靠近他问道:“请问您中饭想吃什么?您有什么偏好,不爱吃什么,什么食物会让您过敏?请您告诉我,方便我做事,您看呢?”

书房里充满纸张的气味。也许是通风差的缘故,气味在房间角落里沉淀了下来。窗户被书箱堵住了一半,架子上到处是堆成小山的书本,靠墙摆放的床上有张磨破了的床垫。桌上只摊着一本笔记本,也没台电脑,博士手中甚至连笔也没拿;他只是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

“如果您没要求,那我随意准备一点,您看行吗?您有话只管说,不需要客气。”

别在他身上的几张便条映入我眼帘。“……解析方法的失败……”“……希尔伯特第13问题……”“椭圆曲线的解”。在一堆含义不明的数字、符号和不成句的词语里,我发现了唯一一张我看得懂的便条。纸面粘满污渍,四个角卷起来了,回形针已经生锈,看来别在那里的时间相当长久了。便条上写着:“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没什么要说的。”博士冷不防转过头来大声说道,“我现在在思考。思考的时候被人打断,比被人掐脖子还痛苦。我正在和数字交欢,你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这比偷看人家上厕所更失礼,你知不知道?”

我垂下头,连声道歉,但我的话传不进他的耳朵,他再次返回到空中的某一点上去了。

第一天,什么工作都还没做就被斥责一通,情况严重。但愿我不要成为第十个星号。我记牢一条:在他“思考”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打扰他。

但是博士整整一天都在思考;间或从书房出来坐到餐桌边,或在盥洗室漱口,或做奇特的体操放松身体,其间依然保持思考状态。他把眼前的食物机械地往嘴里送,也不怎么咀嚼就咽下去;他走起路来轻飘飘。哪怕不知道放水桶的地方,不懂热水器的使用方法,我也不敢问他。我小心翼翼,甚至屏声静气,生怕发出不必要的响声,就这样在陌生的房子里东走走西走走,等待他的头脑稍事休息。

就在两个礼拜即将过去的礼拜五,傍晚6点,博士以他惯有的模样坐到了餐桌前。考虑到他是在几乎无意识的状态下进食,需要剔骨和剥壳的菜不适合他,我准备了奶油炖菜,以便他一调羹下去就能同时摄取蔬菜和蛋白质。

也许因为父母过世得早,他的就餐礼仪叫人不敢恭维。我从没听他说过一句“我要开动了”,而且他每吃一口总要洒点出来,他还用脏兮兮的团成一团的餐巾纸掏耳朵。他是不会抱怨菜味道不好,但也压根无意同侍立一旁的我愉快地聊聊天。

蓦地,我发现他袖口别着一张直到昨天还没有的全新便条。每回他把调羹伸进碟子,便条都险些浸到炖菜里。

“新保姆。”

笔迹细小纤弱,背面画着一个女人的脸:短发,圆脸,唇边有颗痣。绘画水平和幼儿园的小朋友差不多,但我马上就看出那是我的脸。

听着他吮吸炖菜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博士在我回家之后,趁着记忆尚未消失,急急忙忙画那张脸的样子。这一张便条,是他为了我中断宝贵的思考时间的证据。

“您还要再吃点吗?我煮了满满一锅呢,要多少都给您盛过来。”

我不小心表示出了亲密。回应我的不是他的话音,而是打嗝声。博士没朝这边瞥一眼,进了书房,径自消失。盛炖菜的碟子里只剩下了胡萝卜。

新一周的礼拜一,我按惯例报上自己的名字说明自己的身份,然后指指他袖口的便条。博士看看便条上画的脸,又对照着看看我,为了回想起便条的意思,他沉默了。半晌之后,他这才发出心领神会的声音,接着问我鞋子尺码和电话号码。

但我立即感觉到他的样子和前两个礼拜有些不同。因为他把密密麻麻写满算式的一捆纸给我看,托我把它邮寄给JOURNAL of MATHEMATICS杂志。

“抱歉,麻烦你……”

凭他在书房的斥责口气,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彬彬有礼的时候。这是他首次对我提出要求。他的头脑业已不在“思考”了。

“好的,您放心,很容易办到。”

这两个词我连怎么发音都不清楚,为了避免出错,我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在信封上,再写上“悬赏问题征解办公室公启”,随后干劲十足地一路跑到邮局。

没在思考的博士大多时间躺在饭厅窗边的安乐椅上,所以我终于能够打扫书房了。我把窗户敞开,把被褥枕头拿到院子里去晒,把吸尘器开到最大挡。房里虽然杂乱无章,可待着并不难受。当拿吸尘器去吸办公桌下落满的大量毛发时,当从坍塌的书堆里掉出发霉的冰棍棒以及炸鸡骨头之类时,我也没怎样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