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后花园(第5/6页)

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黄昏的时候,他从地面上抓了两把泥土,他昏昏沉沉地站起来,仍旧得走着他的归路。

他好象失了魂魄的样子,回到了磨房。

看一看罗架好好的在那儿站着,磨盘好好的在那儿放着,一切都没有变动。吹来的风依旧是很凉爽的。从风车吹出来的麦皮仍旧在大篓子里盛着,他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擦了擦,这都是昨天磨的麦子,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他拿了刷子刷了一下磨盘,残余的麦粉冒了一阵白烟。这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变。耗子的眼睛仍旧是很亮很亮的跑来跑去。后花园静静的和往日里一样的没有声音。上房里,东家的太太抱着孙儿和邻居讲话,讲得仍旧和往常一样热闹。担水的往来在井边,有谈有笑的放着大步往来的跑,绞着井绳的转车喀啦喀啦的大大方方地响着。一切都是快乐的,有意思的。就连站在槽子那里的小驴,一看冯二成子回来了,也表示欢迎似的张开大嘴来叫了几声。冯二成子走上前去,摸一摸小驴的耳朵,而后从草包取一点草散在槽子里,而后又领着那小驴到井边去饮水。

他打算再工作起来,把小驴仍旧架到磨上,而他自己还是愿意鼓动着勇气打起梆子来。但是他未能做到,他好象丢了什么似的,好象是被人家抢去了什么似的。

他没有拉磨,他走到街上来荡了半夜,二更之后,街上的人稀疏了,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他经过靠着缝衣裳来过活的老王那里,看她的灯还未灭,他想进去歇一歇脚也是好的。

老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因为生活的忧心,头发白了一半了。

她听了是冯二成子来叫门,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来给他开门了。还没等他坐下,她就把缝好的冯二成子的蓝单衫取出来了,并且说着:

“我这两天就想要给你送去,为着这两天活计多,多做一件,多赚几个,还让你自家来拿……”

她抬头一看冯二成子的脸色是那么冷落,她忙着问:

“你是从街上来的吗?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让冯二成子坐下。

他不肯坐下,打算立刻就要走,可是老王说:

“有什么不痛快的?跑腿子在外的人,要舒心坦意。”

冯二成子还是没有响。

老王跑出去给冯二成子买了些烧饼来,那烧饼还是又脆又热的,还买了酱肉。老王手里有钱时,常常自己喝一点酒,今天也买了酒来。

酒喝到三更,王寡妇说:

“人活着就是这么的,有孩子的为孩子忙,有老婆的为老婆忙,反正做一辈子牛马。年轻的时候,谁还不是象一棵小树似的,盼着自己往大了长,好象有多少黄金在前边等着。可是没有几年,体力也消耗完了,头发黑的黑,白的白……”

她给他再斟一盅酒。

她斟酒时,冯二成子看她满手都是筋络,苍老得好象大麻的叶子一样。

但是她说的话,他觉得那是对的,于是他把那盅酒举起来就喝了。

冯二成子也把近日的心情告诉了她。他说他对什么都是烦躁的,对什么都没有耐性了。他所说的,她都理解得很好,接着他的话,她所发的议论也和他的一样。

喝过了三更以后,冯二成子也该回去了。他站起来,抖擞一下他的前襟,他的感情宁静多了,他也清晰得多了,和落过雨后又复见了太阳似的,他还拿起老王在缝着的衣裳看看。问她一件夹袄手工多少钱。

老王说:“那好说,那好说,有夹袄尽管拿来做吧。”

说着,她就拿起一个烧饼,把剩下的酱肉通通夹在烧饼里,让冯二成子带着:

“过了半夜,酒要往上返的,吃下去压一压酒。”

冯二成子百般的没有要,开了门,出来了,满天都是星光;中秋以后的风,也有些凉了。

“是个月黑头夜,可怎么走!我这儿也没有灯笼……”

冯二成子说:“不要,不要!”就走出来了。

在这时,有一条狗往屋里钻,老王骂着那狗:

“还没有到冬天,你就怕冷了,你就往屋里钻!”

因为是夜深了的缘故,这声音很响。

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灯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

冯二成子一边看着天空的北斗星,一边来到了小土坡前。那小土坡上长着不少野草,脚踏在上边,绒绒乎乎的。于是他蹲了双腿,试着用指尖搔一搔,是否这地方可以坐一下。

他坐在那里非常宁静,前前后后的事情,他都忘得干干净净,他心里边没有什么骚扰,什么也没有想,好象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晌午他送赵老太太走的那回事,似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他觉得人间并没有许多人,所以彼此没有什么妨害,他的心境自由得多了,也宽舒得多了,任着夜风吹着他的衣襟和裤脚。

他看一看远近的人家,差不多都睡觉了,尤其是老王的那一排房子,通通睡了,只有王寡妇的窗子还透着灯光。他看了一会,他又把眼睛转到另外的方向去,有的透着灯光的窗子,眼睛看着看着,窗子忽然就黑了一个,忽然又黑了一个。屋子一灭掉了灯,竟好象沉到深渊里边去的样子,立刻消灭了。而老王的窗子仍旧是亮的,她的四周都黑了,都不存在了,那就更显得她单独的停在那里。

“她还没有睡呢!”他想。

她怎么还不睡?他似乎这样想了一下。是否他还要回到她那边去,他心里很犹疑。

等他不自觉的又回到老王的窗下时,他终于敲了她的门。里边应着的声音并没有惊奇,开了门让他进去。

这夜,冯二成子就在王寡妇家里结了婚了。

他并不象世界上所有的人结婚那样:也不跳舞,也不招待宾客;也不到礼拜堂去。而也并不象邻家姑娘那样打着铜锣,敲着大鼓。但是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

第二年夏天,后花园里的花草又是那么热闹,倭瓜淘气地爬上了树了,向日葵开了大花,惹得蜂子成群地闹着,大菽茨、爬山虎、马蛇菜、胭粉豆,样样都开了花。耀眼的耀眼,散着香气的散着香气。年年爬到磨房窗棂上来的黄瓜,今年又照样的爬上来了;年年结果子的,今年又照样的结了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