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篇 后花园(第3/6页)

刚来的那年,母亲来看过他一次。从乡下给他带来一筐子黄米豆包。母亲临走的时候还流了眼泪说:“孩儿,你在外边好好给东家做事,东家错待不了你的……你老娘这两年身子不大硬实。一旦有个一口气不来,只让你哥哥把老娘埋起来就算了事。人死如灯灭,你就是跑到家又能怎样!……可千万要听娘的话,人家拉磨,一天拉好多麦子,是一定的,耽误不得,可要记住老娘的话。……”

那时,冯二成子已经三十六岁了,他仍很小似的,听了那话就哭了。他抬起头看看母亲,母亲确是瘦得厉害,而且也咳嗽得厉害。

“不要这样傻气,你老娘说是这样说,哪就真会离开了你们的。你和你哥哥都是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你老娘还要看到你们……”

冯二成子想到“成家”两个字,脸红了一阵。

母亲回到乡下去,不久就死了。

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他回去了,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

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送葬回来,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炒着吃了。

以后再想一想,就想不起什么来了。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黑洞洞地站在那里,连个方向也没改换。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咚咚”响。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宛如他不踏它,它也在响的样子。

一切都习惯了,一切都照着老样子。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什么也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好象他没有活过的一样。他伸出自己的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捏一捏手指的骨节,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尖锐而突出。

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在沙滩上煎着小鱼,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冬天堆了雪人,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用红豆做了嘴唇;下雨的天气,妈妈打来了,就往水洼中跑……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

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

刚要睡着,他又被惊醒了,好几次都是这样。也许是炕下的耗子,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

但他每次睁开眼睛,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

从这以后,他早晨睡觉时,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邻家是否有了声音。若是有了声音,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但是巧得很,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一会出来拿一捆柴,一会出来泼一瓢水。总之,他与她从这以后,好象天天相见。

这一天八月十五,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刚刚理过头发回来,上房就嚷着:

“喝酒了,喝酒啦……”

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什么腊肉,什么松花蛋,样样皆有。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粉皮上外加着一束黄瓜丝,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

冯二成子喝足了酒,退出来了,连饭也没有吃,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常年也不喝酒,喝了酒头有些昏。他从上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正要到亲戚家去。她一见了冯二成子,她连忙喊着女儿说:

“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过节了,在外边的跑腿人,不要客气。”

说完了,赵老太太就走了。

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因为他怕难为情,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回身就进了磨房。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小驴也没有拉磨,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上面写着“白虎神之位”,燃了两根红蜡烛,烧着三炷香。

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吃完了月饼,靠着罗架站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他一无所思的往外看着,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后花园还是隔壁?

他一回身,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

她的嘴是红的,她的眼睛是黑的,她的周身发着光辉,带着吸力。

他怕了,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

“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

说着,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

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他坚持着自己,他睁大了眼睛,看一看自己的周遭,看一看是否在做梦。

这哪里是在做梦,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他站到磨房外边,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远处的人家,有的在树林中,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而附近的人家,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的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

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寂寞的秋空的游丝,飞了他满脸,挂住了他的鼻子,绕住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他还是往前看去。

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

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

他的感情软弱得象要瘫了的蜡烛似的。他心里想:鸽子你为什么叫?叫得人心慌!你不能不叫吗?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你多可恨!

恍恍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

而且和闪电一般,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从他面前跑过去了,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

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旋风自己跑去了,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

从这以后,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脸色灰白,眼圈发紫,茶也不想吃,饭也咽不下,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

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

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他爱了她,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怕毁坏了她。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好象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久,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不久那女儿就出嫁了。

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抬着花轿子,打着锣鼓,吹着喇叭,就在磨房的窗外,连吹带打的热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