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第3/5页)

1994年,跟随着莫名的冲动,我去俄罗斯旅行了两个月。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的爱情版图上第一滴绿色的墨点。当时俄罗斯社会混乱、经济崩溃,但我明显感觉到,在许多难以解释的方面,当地男女的情感沟通,从品质到深度都高于美国。后来,那点绿色的墨迹,就慢慢渗透、延展,包括了很大一片地域。在一位地缘政治专家的书上,我看到一个有趣的概念: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到爱尔兰西海岸,存在一个“泛欧亚精神、土壤和生命圈”。这个说法,颠覆了原先我想象的东、西方,和我的这张“爱情版图”却是不谋而合。在爷爷顺江东下的1927年,并不存在那样黑白分明的东、西方。美国很遥远,欧洲四分五裂,还有“一声炮响、送来马列主义”的北方,和虎视眈眈、血盆大口的另外一个东方。虽然国家贫弱,但爷爷那代人渊博敏锐,游历四海者为数不少,何至于无人考察一下情爱层面的地缘版图,这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制度起源于集体的气质与心态。爷爷那一代迎来了一个新中国,但没花时间构思新国家的爱情制度。从宋要武、黄帅,然后到芙蓉姐姐、凤姐,无人能够否认,那些女人的姓名、言语、形态、神情,折射出一种模模糊糊但是无处不在的沟通方式、情感模式。作为儿子、丈夫、父亲、情人,新中国男性在这种女性能量场的慢性熏陶下,寻找摸索但是无法逃脱某种共同的集体人格。

过去这些年,我跟美国女孩子的辛苦沟通,每每让我联想起某位中国老夫子,尝试着与身体健康、坚强果断、略为渴慕小资的女共青团员调情拍拖。正可谓“秀才遇见兵,有话说不清”。新、旧两种语言和制度滋养出来的两个人,要建立男女情感,似乎超级困难。我也没法说清,在伦敦的窄街、布拉格的电车站和基辅山坡上的老树之间,有多少气质或本能上的相通。可是我看见像墨点一样慢慢散开的透明绿色,和夜幕里缓缓行进的火车;还看到她和我一起坐在车上,长久、轻声地交谈,感觉到她的温暖手掌,贴着我的身体。当时我已察觉到,也许哪天各奔东西,不再见面,留下至死不散的苦痛。但是在我心里,已经和新人的幸福永久告别。

2012年,四面八方响起类似的沙哑低语:Что-тоне так……远和近,新和旧,恐怕快要重新定义。世界是一条不停改道的灰色大河。聒噪开始沉寂,边界慢慢模糊,我的痛楚仍未消散,但是早已退出东、西方的刚性排列。不论是打红旗、秀美元、喊万岁的新中国,还是无限幸福、人类灯塔的新美国,都太直线,太钢铁。对我来说,心灵不是直线,历史亦不是一段威武的进军。从新大陆走回旧欧洲,我拾捡一个中国男人破碎的自尊。在我身上慢慢苏醒的,是属于爷爷的老中国。我从未真正认识他,但终于感觉到他的耿直、柔韧、优美,他更为宽厚、细腻的胸襟和自信。

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在我身上出现了单细胞特征,后来又怎样慢慢地消失?此事不可告人,但是让我思考了很多年。有一阵子,一见到亲亲热热的白人小情侣,我心里就升起黑色的火焰。有时大发雷霆,莫名其妙跟人吵架。或者连续几天闷在屋里,观摩体会某些反常的性爱技巧,还收集了数量可观的情色图片。我有一份工作,偶尔也有贫乏的社交。除了频繁搬家,我生活中并无明显的脱轨信号。跟别人说话时,另一个真实的“我”极少在场,只需背诵台词。社会也并未要求更多。一团冰冷的雾,罩着我的两眼,后面是野花、小道、潮湿的风和弯曲的尸骨。我遁入幽深的幻想世界。小时候爱听的歌、爱看的书,早忘得一干二净。

我交过几位女友。其实,即使在出现单细胞症状之后,也还能碰到一些女孩,愿意和我在一起。她们很善良,对我也都挺好,当然最后还是分手。不过,假如在一些关键点上,我能再坚持一两分钟,那么闭上眼干脆结婚,也并非毫无可能。我熟悉惯常的程序:通话,写信,聊天,散步,性交,出现障碍,痛苦分手,等等,而事实上“我”并不在场。

到了比较严重的阶段,“不在场”有可能演变为日本式的Hikigomori(家里蹲)。也就是说,身体健康的男人女人,连续几个月甚至几年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也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我个人的情况,没恶化到那种程度。即使在最分裂、最压抑的那些年,我还是不肯放弃生活、交往、恋爱。但最后一个环节,我躲不过去。不论哪一位女朋友,或早或晚,都会在乎这件事。生理上的高潮,我可以达到。不过,在最关键的几秒钟里,我没办法也不愿意注视她的身体,尤其不能看她的眼睛。

后来,我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归根到底,从内心深处,我看出自己不是东西。身上有一股气味,自己都能闻到。在我进入单细胞状态之后,中国有人写了无数行朦胧诗,后来便是中国的经济起飞……有趣的历史与我擦肩而过。

90年代初的旧金山,出过两部电影。导演是菲利普·考夫曼,一部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另一部叫《亨利与琼恩》。当时大伙儿都说好酷、好前卫,真性感、真卖座!反共的捷克医生托马斯,每天在布拉格古堡里和不同的酷女人做爱。还有美国来的文学大叔,戴着诗人的圆片眼镜,去巴黎晒酷,并展示他高超的性爱技巧。每到男女主角脱衣亲吻的关键时刻,便播放激情浪漫的亢奋爵士;男主角胸肌爆爆,女主角乳房光光,像一段刻意造型的现代芭蕾。这两部电影走红的那年,我的单细胞状态也攀上嶙峋萧索的黑暗顶峰。那时我没去过欧洲,于是看不清几个简单事实:两部片子都不能反映20世纪的欧洲,只是浓缩聚焦美国小镇中产阶级的甜蜜想象。导演本人是玩“欧洲范儿”的美国犹太人,他和“愿意让自己感觉特欧洲”的美国酷青年一道,剪出来一段陶醉自我的遐想共振。更为致命的问题是:一个被改装和剪接的想象之“场”,在性爱的湿润幻觉中注入微妙的心理转基因。被笼罩在这种幻觉里的童稚男孩,始终无法懂得真东西应该是什么样,以及他自己的身上又缺了什么。

2010年夏天,从莫斯科来的卡特琳对我说:“完美性爱是最高的境界,为之愿意舍弃一切。”我寻觅半生的苦涩真理,被一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小女孩,轻轻松松就说了出来。此事足以证明,女孩比大男人更懂得“在场”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