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与心   (第2/5页)

出于正常原因,爷爷的同代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北大校友张国焘,也曾把北方俄罗斯视为精神故乡。他三次前往朝拜,兼聆听指示。爷爷的老长官蒋总司令,亦于1923年前往考察军事和政工制度。他俩一先一后,循着不同轨迹,都慢慢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正是所谓“Что-тоне так”。

如此的眼光和预感,只能依靠本能或嗅觉。正如转往新校的孩子,不需任何理由,也能觉察到。

爷爷殁于上海,比他的同乡林彪早走两年。有历史文本为证,他二人早没看清或不肯看清的简单事实,亦正是林彪的几位年轻追随者在1970年已经意识到的。从1930年到1970年,中国的历史,千千万万人生离死别,大起大落,如此这般涉过40年的风风雨雨。由此我应当相信,历史决定于制度,或是某一群人,在生命某一阶段的致命错觉?

1927年的爷爷,拮据困苦,然而心里充满自尊,为此我敬重他。自小学以后,直到走遍半个地球,我也始终在找寻一份同样简单的为人自尊。对于血脉、泥土和种族,我想不清,从何时开始、以何种方式,它被摔碎、踏入一团烂泥,以至于无法修复和辨认。爷爷来自贫苦乡村,一个凋敝颓萎的中华民国,却不晓得什么叫作缺乏软实力。爷爷没见过我的大学同窗,那些绿军装、蓝布袋裤们;更没见过由之派生,20年后鸟枪换炮的开发人、事业人、崛起人,有了点钱,意气风发,却弄不懂为何不招人待见。每次我和那些哥们儿站成一排,照照镜子,总归还想到Что-тоне так。爷爷自然拥有的,后面那些弟兄何至于没有,并终归无法再有?流淌的大河、凝结的黄土,这是民族、历史的身份;虽然爷爷用自己的一生,介绍马克思理论。

唯物主义是马克思学说的大前提。我17岁时,曾立志做经济学家。后来无所事事,四处游窜,变成一无所长的老色鬼。但是归根到底,我无法赞同马克思的立场。一切高级生命活动、文明、制度、历史,它的起源不是物质,而是心灵。

见过一张老照片,20世纪40年代的重庆。一个女童在黑板上写字,旁边站一位长衫先生。她写歪歪斜斜的繁体:“我爱中华民国,她是伟大的国家;将来我们强盛了,一定不得了。”大战尚未结束,小女孩圆脸蛋上包裹了严肃,但眼中透出无忧无惧的自在,这让我震撼。写的同一种汉语,说的同一个中国,可是她的神情、心境和语气,与如今的爱国者似有本质的不同。爷爷和她来自同一个国家,而我们来自另一个国家,一刀两断、焕然一新。出现一些新词汇,比如“改造”。之后有新的神情和语气,也可以说,换了一颗不同的心。

在新中国,我家属于特权阶层。与多数人一样,有过一点挫折起伏,但是谈不上悲惨血泪。爷爷去世后第13年,我出国留学,那年我20岁。说心里话,有机会做美国人,让我欣喜若狂,这意味着从此做一个新人。作为一种剧烈、突然的身份改变,民国变新中国,是否包含类似的精神跳跃?从此改天换地、金光灿灿,大伙儿一块儿变成“幸福的人民”。

1949年,新中国成立。部分不赞成者,随败军去了台湾,或流往香港。据说多数留下来的人,还是喜悦、欢迎,乃至于充满希望。然而接下来,先先后后,都有一个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复杂过程。丢弃原先的谋生方式、惯用的语言,缓慢或迅速地学习做一个新人,所以称为“解放”亦不为过。一两年后,从台湾过来的特工,一张嘴说话,就要露馅,因为不知不觉地,他依然使用变新人之前的惯用汉语。在一个重造身份、改变词语的新社会,他无法掩饰自己的可疑身份。

美国也常使用“人民”一词。到这儿来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期望自己“从此站起来”;它是美国梦的题中应有之义。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不少“移民文学”,作者来自世界各地,并且通常是女性。她们书写和分享一个脱胎换骨、转变角色的挣扎过程。这些文字毫无例外指向某个相似的最后造型。也就是说,从此拥有崭新的自我。从一条河,跨入另一条河。

我已归化入籍,成为美国人。今年就是我到达美国的第30个年头。可是对我来说,这国家变得非常陌生。究竟为何如此,一两句话很难说清。我在美国盘桓的岁月,占去了一大半人生。但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有哪个地点或时刻与这片空旷的北美大陆有所关联,这让我特别心痛。如同1969年那副窄窄的、躺着爷爷的担架,和那一列几乎挤不上去的绿皮火车。

独一无二的美国,追求幸福,写进宪法的第一章、第一节、第一句。无数巨型的购物中心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停车场,星星点点,布满绿色的郊区。在阳光明媚的星期日,购物者们推着小车,神情专注,如同从事一项辛苦的工作。这儿的幸福,超越时空与嘈杂,带有笔直的逻辑性。美国岁月光滑而且重复,像排列齐整的路标,通向下一个加油站,省略所有的记忆或伤痛。

在欧洲中部,有一个很小的国家,首都叫布拉迪斯拉发。说老实话,那城市不很漂亮。可是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建筑,都像岸上的枯枝,插在我隐隐作痛的心口上。河水有些混浊,但是水面宽阔、平坦,这是著名的多瑙河。不远处有长途车站,每小时一班,去维也纳,车程一个小时。穿过略为破旧的铁桥,沿河走一小段路,然后是荒草绵延、一望无际、温暖、凄凉、几乎透明的绿色旷野。我这辈子最难忘、可算是刻骨铭心的一段爱情,就与这段路程相关。有时我闭上眼,觉得她还坐在那趟车上。

分手前最后几秒,犹如漫漫一生。也是长途车站,新年前一个深夜。她撇了嘴,大眼眶里涌出泪水。我紧紧搂着她,但终于把她推开,推上车子。心慢慢撕裂。今生今世,无法愈合。活了40多岁,才尝到这种滋味。车开了,远了,看不见了。从第一次相遇,我们便开始分手,一直分了两年。与之相比,我在美国一些年里的挫折和寂寞,无聊至极,微不足道。然而痛苦亦是一声召唤。我和她折返来回,从布拉迪斯拉发到维也纳,后来到柏林,荒草坡、河岸上的欲望、冬夜里的车站、多瑙河的蓝色和灰绿色,和分开后漫无边际的锥心之痛,让我看清自己生命旅程的一个圆心。正如1927年的我爷爷,在缓缓流淌的长江上,看见自己未来的使命。

我在寻找一张新的爱情版图,或者称为爱的制度。比如在一座城市,或者一个国家,不再见到因为失去真爱而痛不欲生的那种神情。在我的地图上,给那片土地涂上一层灰白。因为爱是空气、土壤、能量,如同大自然的生态,可以迅速枯竭,也可能绵延许久。这东西无形无状,可是如果经历过,就能够辨认出来。“哀莫大于心死”,这话可以概括一片地域、一种文化或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