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价值   (第3/3页)

我猜想,这是一套希特勒和斯大林都没见过的新东西:一个富裕浮躁、百无聊赖的商业社会,一大群心理人格发育很不健全的青少年,在时尚和媒体的娇惯笼罩下,自我实行集体催眠。

集体催眠状态的出现,依靠几个基本条件:空间切割,视觉暗示,符号暗示,语言真空,历史真空,人际间所有真实的情感交流亦达到一个真空的临界点。

与老牌极权社会相比,90年代旧金山的酷孩子王国,也有基本相似之处。“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很特别,是希望的灯塔,由特殊材料制成。“他们”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之间的男女交往,也遵循与柴米油盐的凡人毫不相同的另一套规则、另一套语言、另一套表情。但究竟是何种规则或语言,其实很矛盾、很不清楚,又常常变化,所以心理都很扭曲。

极权憎恶一切自然的、混沌的、原生的生命状态,尤其憎恶爱情。取而代之的,是粗暴、骄横、成群结队又相互隔绝的变态群众。人格与自信被消灭的人,是没有能力谈爱与性的。他们只热爱权力,热爱从一切关系中发现权力、证明权力,证明了还要再证明,再再证明,永无止息。哪怕是短期的极权社会实验,遗留下的扭曲记忆、感情和身份的内心废墟,也需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慢慢痊愈。

1992年夏天,我供职的那家出版公司破产倒闭,我成了失业者。当时我未感到多么恐慌。父母建议我去香港谋职,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于是消极地接受、等待。

当时互联网尚未普及,我写信向朋友们道别。抽屉里,留存着厚厚一沓朋友们用手书写的回信。到今天,那些纸页都已发黄变脆。

除了看书、游荡,我还努力练习太极拳。七八月的旧金山,起伏不定的山坡上飘着冷雾。我的心境一天天变得清澈、宁静。一个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往回走不是好主意。

有一天,我去图书馆找来几本厚厚的法律书。第二天,我慢慢溜达到山坡下面的移民局。一小时内,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我饥肠辘辘,觉得自己是伫立在山坡上的饿狼。

那几个星期里,无法描述的情感冲动。那是宗教性的冲动,而我不信任何宗教。我跟随那个声音走去,不顾其余一切常识、理论、潮流、教义。我没有后悔。海淀的田野和小溪已经填平,但世界很大。

20年过去了,美国经历了四届总统、一次恐怖袭击、两场战争和一次巨型金融危机。我无数次搬迁,与好友争吵,更改我的文化认同和政治观点。没人理解,我何以既不肯做一个本分男人养家糊口,又不能继续80年代的清纯理想。

罗曼·雷德里奇的书我读了不下10遍,在感情上接近了作者的祖国——饱经苦难的俄罗斯,那儿出现过繁星一般灿烂的文学与诗歌。

对我来说,自由在多数情况下,并不一定意味着口号和游行。也许,对于一个内心曾经破碎的中年人而言,自由是一声来自大地的召唤,一次精神的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