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世价值   (第2/3页)

性的解放,并没有带来精神的成长。在俄罗斯、乌克兰、斯洛伐克、匈牙利、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或许还有其他我没去过的国家,文化枯竭、萎缩了,语言丢失了原先依稀留存的优美。对于无数未及时转弯的普通人而言,生活没有改善,却是大幅度倒退、恶化。在东欧总能找到女性交谈对象,因为她们和我有共同的渴望:重新发现自由。

极权已经倒塌,又似乎改头换面,重新出场。对我来说,封冻的语言,埋葬神秘元素的土地,无性无爱无诗无音乐之高效增长国,就是极权。它憎恶一切自然、混沌、原生的生命状态——尤其憎恶爱情。1991年夏天之后,有人宣布自由的胜利。他们是唯物论者,信仰物质的无限增长,崇尚强悍无情的经济决定论;一切妨碍经济进步的不识时务者、不幸者们,活该用扫帚一挥,扫入角落。

但是我懒得抗议。生活有自身的重心和方向。每次遇到亮晶晶的一双大眼,听见哇啦哇啦的脆嗓音,看着冷风吹散她的头发,我心里会生出全新的、温柔的希望,想象有一天她变成快乐的母亲。她的一切琐碎、无知,都让我心花怒放。因为她是神秘的、大地的阴性造物,拥有我永远不能领会的睿智和力量。我做好准备,在几天后被她抛弃,然后长久地怀念她。或者奇迹出现,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走遍天涯。

我依稀看见那张“磕婆子地图”的初期轮廓。这是难以言传的真理:性感属于一段时空、一片土地和一群人。

从1990年第一次搬到旧金山,到2010年最后一回去出差,每次回去,我总会在头一个星期,找个机会沿着市场街步行两站路,去一趟公共图书馆。市场街上的疯男疯女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老的死了,新的又来。他们身上五颜六色、不合季节、气味不堪的衣服,装点着这座奇特城市灰色的雨、陡峭的坡和清冷的阳光。对这些人,我从戒备、反感、目不斜视,到视而不见。直至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对他们生出难以解释的怀恋。

有时我觉得自己又爱上了这座城市。回到米慎区,看看16街上的小电影院,到了傍晚或清晨,乘38路车去西北角的悬崖,呼吸松树丛里的冷雾,还有脚下呼啸的大海。当年位于公司隔壁的墨西哥面包店,仍然生意兴隆。那个卖面包的小女孩,如今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记得我,她的名字叫嘉布蕾拉。

1990年前,我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法律上和情感上,那是我的真实身份;哪怕已经毕业,并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再回中国。对这个新的国家,我充满热忱与好奇,那份虔诚和真挚的心情,现在已无从追忆。有谁歧视过我,或姑娘们冷遇过我,我没有特别在意。一些杂乱模糊的小不愉快,没在心里留下伤痕。

我怀念北京姑娘,无奈,在美国左右碰不着;即便碰到,只要漂亮一点的,就只肯和外国男孩要好,对本族小伙儿则是绝不多看一眼。既然如此,我找白妞好了!在当时,这尚未变为心理情结,成为性爱偏好里的自我肤色歧视。

1989年后,因为CNN这样的媒体,我分享了其实并无资格领受的集体性感光环。“Hi!你是中国来的学生?”小女孩亮晶晶的蓝眼珠,流溢着温热朦胧的水分。那短暂且虚假的灿烂让我认识到,一个性感的身份,在美国社会的猎艳场上,意味着决定性的权力。内涵无须确定,光环笼罩一切;光环即是性感,身份就是资源。媒体赋予了这资源,也随时可以剥夺这资源。

几年之后,情形变了。我是个落地谋生、辛勤劳动的新移民、华裔男。当然,性感的光环继续闪烁,以往带着殷切和真诚朝我凝望的年轻姑娘,现在朝另一个方向看了:“Wow!真的?从布拉格来?名字怎么念?米列卡?”

身份可分两类,有血液中内在化的情感认同,还有随机性的“身份掩护”。比如很多美籍华人会说:我爱中国,也爱美国。事实上,两种爱之间,大抵有一项带着相当大程度的权宜性。

被剥夺身份的感觉不会很好。过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奠基史上,许多人被宣布不属于“人民”。不知哪一天,又宣布他“改造成功”,才勉勉强强复归成为“人民”。20世纪90年代的旧金山,当然没什么思想改造学习班,逼我去做什么样的华裔男人。男女间沟通依靠默契,年轻人的自信,来自同龄异性传递的下意识信息。每天走在街上,来自陌生女孩不经意的眼神,无数次暗示着你在女性眼里拥有什么级别的男性身份。

我时常猜想,会不会有一天,在市场街上那群可爱的老少疯子中,邂逅一位眼神更复杂、更暧昧一些的失意华裔男?但没有,20年了,从来没有。我在旧金山见过的华裔男,几乎无一例外地乐观、敬业、关爱家庭、心理健全。那些横眉怒目的白人女权妞,不论冲谁使性子,对待唐人街的老板大厨打工仔们,总归是客客气气、和颜悦色。而后者,也从不向白妞们散发哪怕一丝一毫的性能量,或原始的男性攻击力。

我最终坚持要在大街上,用“磕婆子”的方式,而不在某家中餐馆,或某一所学院的经济讨论课上,来证实自己的男性勇气和性爱资格;因此几度堕入精神深渊,与市场街上的疯子们相去不远。

罗曼·雷德里奇死于2009年。他发明的极权主义精神现象学,先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从他的理论中,我领悟出极权的真实起源,并非政治或暴力,而是身份的再造、词语的变异,还有集体的催眠。一大群人一起抽风,大家都失去现实感。

极权刚出现时,并不是领导者专门设计好了要如何如何,而是所有人都没太搞清楚要如何如何。在“文革”初期,难道多数人都是被谁强迫的吗?我没见识过“文革”,但粗粗领略过旧金山的无性妞和反性妞。几年前,我在柏林地铁上,碰上那么几个久违了的小家伙,听口音他们显然来自加州,一副夹生带涩、不像萝卜不像茄子、不像男孩不像女孩、十分傲慢又毫无自信的做派。他们大声交谈,但词语含混不清,夹杂着无数中学生黑话,大人根本听不懂。尽管都是白皮肤、金头发,却显然同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简而言之,一旦进入铁桶一般的思维,便有了另类集体人格。一所挤满酷仔酷妞的美国郊外中学,与此并无不同,纵使没有钢铁般的组织。

极权主义在性爱方面究竟如何显示?投身“天大地大、爹亲娘亲”的理想主义年轻人,去延河边、宝塔山下拉手散步,就要检讨、批斗、隔离审查、办学习班;对这些不可思议的光荣传统,我小时候也打过疫苗。但美国确是自由国家,而且标榜过性爱自由。心态不平衡的我,觉得似乎有无数女人串通好了,一起摆出“不屑理睬”的姿势。事实上确实没有。但她们的行动如此统一默契,到底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