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赋(第4/8页)

人们有理由这样“如果”,它表达了一种超越时空的征服欲——对历史偶然性的征服。他们要穿透那瞬间的神秘和奇诡,去探究战争寓言的多种可能性。这就不仅使一部板板正正的战争史增添了几多趣味,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窥视人类精神的本质。

因此,我们不妨也“如果”一下:如果拿破仑最后不是在圣赫勒拿岛死于病榻,而是战死于滑铁卢……

那么,他不仅会得到自己将士泪雨滂沱的哀悼,而且会得到对手的尊重,当载着法兰西皇帝灵柩的炮车缓缓北归时,威灵顿公爵或许会命令所有的大炮对空轰鸣,向这位平生最伟大的对手致敬,因为,这时他感到的不是胜利者的喜悦,而是一种深沉的孤寂——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军人的话。

其实仪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这种标准的军人姿势倒下,比后来在圣赫勒拿岛的结局更能显示出生命的质量。

拿破仑曾与同时代的那些杰出人物在一起(包括他那些杰出的对手),度过了许多辉煌壮丽的时光,但在放逐孤岛的最后几年里,他却被一群卑微屑小之辈所包围。英国士兵对他自由和威严的蔑视倒不去说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他身边的随从,这些人跟随他而来,原本是怀着各种蝇营狗苟的目的,他们日常的行为和话题处处显露着鄙琐,他们不会谈论史诗、谈论英雄、谈论高山大海、谈论壮丽和崇高,他们只能挤眉弄眼地谈论种种蝇头小利,例如餐桌上的一杯鸡尾酒或女人——不,连女人他们也不配谈,因为他们谈不出境界和趣味,他们的审美水平只勉强够得上谈论青楼娼妓或女人身上的某个器官。生活在这样一群驱之不散的声音和眉眼之中,拿破仑精神上的孤独无告是可以想见的,这位有如长风烈火一般的科西嘉人可以承受整个欧洲的憎恨,可以承受法兰西浅薄的遗忘,可以承受战争的惨败和皇冠的失落,却绝对不能承受被群小包围的精神困顿。对一个真正的男人来说,其生命力最蓬勃的释放无疑是面对一个同样强劲的对手或女人的柔情;而对其生命力的最大摧残则莫过于小人散发的腐浊之气。历史应该记住,拿破仑最后不是死于胃癌,也不是死于前些年传说得沸沸扬扬的砒霜中毒,而是死于由一群卑微小人合谋的精神窒息。一位曾经使整个欧洲为之颤抖的战争之神,竟罹难于这些下三滥的小角色之手,令后人在扼腕痛惜之余,不由得会想到:如果让他战死在滑铁卢该有多好!

这种“如果”探究的不是政治历史层面的另一种解读,而是对人格精神空间的深入体味。对于英雄盖世的拿破仑来说,他宁愿在滑铁卢留下自己卓越的遗骸,他那“法兰西……军队……冲锋”的遗言也正好切合那壮烈的场面。

哦,如果……

欣赏偶然是欣赏战争的一部分,战争因了偶然而更具不确定性和神秘色彩,也因此有了朦胧诗的意蕴。我们当然可以反思,可以喟叹,可以沉醉于某种悲剧感悟,但更应该看到站在偶然背后的一种巨大的渴望,请想象一下古希腊雕塑中那雄踞山顶危危欲坠的巨石——那是必然的力量。

现代战争的“兰切斯特方程”。

18 世纪以来,随着数学和力学的迅速发展,出现了被称为“计算派”的军事学派,英国军事学家劳埃德认为,只要熟悉地形,就可以像演算几何题那样计算出一切军事行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工程师兰切斯特主张系统地应用数学方式来研究战争,并描述了作战双方兵力变化的数学方程,这就是现代军事运筹学中有名的“兰切斯特方程”。在这位英格兰人的笔下,战场上的一切都可以量化:步枪的射程、炮弹的杀伤半径、人体肌肉的张力和爆发力、一门迫击炮的战场效率等同于一个步兵排,等等,都可以用方程上的一个符号来表示。西方人真有把什么都换算成数字的天才,例如他们曾用“马的力量” (马力)来量度人或蒸汽机之类的功效;在更早的时候,则在羊皮纸上计算过如何用杠杆来撬起自己脚下的地球。

现代战争已经比兰切斯特走得更远,作战双方几乎可以戴着白手套在计算机上进行较量。这种战争更接近于游戏,因为双方都是在屏幕上展示心智,这时候,你即使像项羽那样“力拔山兮气盖世”,像李元霸那样“恨天无柄、恨地无环”也压根儿不顶用,因为你面对的不再是具有意志和情感的生命个体,在“爱国者”和“飞毛腿”导弹的后面,你很难见到男性发达的肌肉和胸毛,因此,你无法因对方一丝畏怯的眼神而勇猛,或因对方拔山贯日的勇猛而疯狂。我们很难想象,一场听不见呐喊和呻吟,亦看不到鲜血和死亡的战争,一场没有极度的仇恨、愤怒、痛苦和疯狂的战争,一场无法体验惊心动魄的“对手感”的战争,怎能使生命之美进入巅峰?李广射石,箭没石棱,是因为夜里把草间的巨石误认为猛虎,与虎相搏的对手感使生命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这样的奇迹只能出现在特定情境的瞬间,他后来一再射石,却再也达不到这一水平。“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唐代诗人卢纶就把这种特定的情境渲染得很充分。真正的军人追求的是一种古典的阳刚之美——崇高、庄严、激情和永不枯竭的灵性。但令人沮丧的是,现代战争似乎正在悄悄地投入科学的怀抱,而离艺术越来越远,就像古典式的浪漫爱情正在被红灯区里掐着钟点计费的交易所取代一样。

科学是什么呢?科学是人类理智的结晶,它冷静、精辟、有着刀锋一般锐利的质感;而艺术则是生命灵性的笑容,有如晨雾中朦胧的远山,只能感觉却不能触摸。

战争当然也是一种艺术,但战争并不需要本原意义上的艺术天才,艺术天才大多狂放天真,蔑视理性,甚至表现为一种神经质。我们可以随口说出一串令人肃然起敬的名字:歌德、普希金、贝多芬、屈原、李白、苏东坡等等,他们无疑都是天才型的艺术大师,但如果把这些天才放到战场上,他们的光芒肯定会黯淡不少(大诗人拜伦最后的结局就属于这种尴尬)。问题在于,他们有的是才华,却缺少才能,战争需要那种把才华和才能结合得恰到好处的人(不光是战争,除艺术以外的行业大多如此),一般来说,军事家只需要艺术上的中才,他们有一点艺术感觉,但作为一个职业艺术家又远远不够,却刚好够得上当一名军事家。

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索姆河战役。这次战役本身没有多少可说的,倒是其中的两段小插曲有点意思,很值得一提。一段是某天早晨英军使用了一种诨名叫“坦克”的秘密武器,这种“怪物”虽然给德军心理上造成很大压力,对英军在战术范围内的进攻起了重要作用,但战场上的双方当时都并未意识到,这种像运水车似的玩意将会引起军事领域一场深刻的变革,索姆河也因此成为军事史家们感兴趣的话题。另一段小插曲是,在索姆河对垒的堑壕里后来走出了一些有世界影响的大人物,协约国方面,他们是二战中鼎鼎大名的蒙哥马利元帅和韦维尔元帅、文学家布伦登(《战争基调》)、格雷夫斯(《向一切告别》)、梅斯菲尔德(《永恒的宽恕》)和萨松(《通向和平之路》)。从同盟国堑壕里走出来一位下士,他就是二十七岁的阿道夫·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