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赋(第5/8页)

我们憎恶这种“慈祥”的小点缀,更甚于憎恶那铁青着面孔的血色专制。

关于斯大林,最后我觉得听一听希特勒的评价也许不无意义,希特勒曾在日记中一一评价过他的几个主要对手: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他是不怎么把前两位放在眼里的,但对斯大林的评价却极高,这是因为,斯大林具有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力量。为此,这位日耳曼狂人后来对发动对苏战争很有几分悔意。

仅凭这一点,斯大林仍然无愧于英雄。

历史上真正称得起大英雄的其实屈指可数,这些人又大多年寿不永,例如,亚历山大,三十三岁;恺撒,五十六岁;拿破仑,五十二岁;彼得大帝,五十三岁;林肯,五十六岁;列宁,五十四岁。斯巴达克思生辰不详,但恐怕也不会超过五十岁。粗略看去,这中间以五十来岁的居多。对于英雄们来说,这大致是一个比较合适的年龄段。

乍一听,这话似乎有点刻薄,其实不然。

五十来岁正值人生的壮年,也正值生命和事业的巅峰状态,这时候撒手人寰,后人往往为之扼腕叹息。其实,这样的结局实在是所有死亡类型中最壮美的一种,逝者死于生命的亢奋与张扬之中,不必为结局的幻灭而齿冷心寒;生者熟谙了他们最为生气勃勃的风采,也不必为老之将至的龙钟昏聩而忧伤。如此之美境,孰能过之?

早死,有时其实是一种幸运,英雄尤其如此。

最美丽的死亡,是在生命的巅峰状态。大山峻岭是在最巅峰状态时死去的,它们抖擞身姿,把自己最超越的瞬间定格下来,成为傲视平川的伟岸;雷鸣闪电是在最巅峰状态时死去的,在撕碎自己的同时,它们轰轰烈烈的巨响和刺破苍穹的辉煌也达到了极致,令天地万物为之惊心动魄;宇宙星辰是在最巅峰状态时死去的,在一次决定性的大爆炸中,它们把自己变成了能量,变成了穿越时空隧道的光,让人们千秋万代地遥望和探索。它们都懂得怎样死得壮美,死得永恒,死得适逢其时。

历史上的有些人本来也可以让后人仰视的,只是因为他们活得太长了。

汪精卫当年曾因谋刺摄政王事败被囚,在狱中写下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样慷慨壮烈的诗句。看来他确是决心赴死的。那时的汪氏才华倜傥,意气横陈,革命志士加东方美男子的风采令多少国人为之倾倒!如果这时候他被砍了脑袋,倒真是成全了他,在共和英烈的记功碑上自然少不了他的名字。只是清政府刀下留人,一定要让他活到几十年以后,以民族巨奸的臭名而著之青史。

中国封建帝王中最糟糕的是两类人,一类是老人,一类是小孩。其实在小孩背后的,还是老人(元老辅臣及太后之类)。中国封建社会中盛衰落差最大的又往往是这种时期:一个奋发有为的帝王,文治武功极一时之盛,但不幸的是他又活得太久,晚年的荒唐胡闹也足以让人们叹为观止。于是,在我们的史书中,年老昏聩成了史学家们形容君王晚年的常用语。年老昏聩,本不该受到苛责,正如年幼无知一样,这本是生命的法则。该诅咒的是他们偏偏“不服老”,贪恋权位,老夫聊发少年狂,结果搞得天怒人怨,一塌糊涂。

因此,古罗马人在把恺撒奉为终身独裁官后,又不失时机地把他杀死在宝座上。“我爱恺撒,可我更爱罗马。”凶手安东尼奥的这句话,不仅成为后来电影和戏剧中著名的台词,而且成为政治哲学中带有经典意义的格言。

英雄迟暮,这是一种人们不愿面对但又不得不面对的尴尬。迟暮意味着颓败和枯萎,他们确实老了,浑浊的目光中弥散着猜忌与孤独,龙钟的步履再也擂不起撼天动地的隆隆足音,迟钝而偏执的思维失却了嘹亮而炫目的智慧光彩。这就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强健得有如雄狮一般的巨人么?他们唯一剩下的只有权力,但权力有时也是孱弱的,它甚至无力唤起一次性冲动。“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较几多?”上苍造人,又何其吝啬,属于青葱饱满的生命年华只有那么一小段,其余都是冗长枯燥的陪衬。对生命力的衰竭,英雄与普通人一样无可奈何。而且,对于历史来说,衰老的英雄比衰老的普通人更具危险性,这不仅因为人们崇拜他们,把他们捧上了神坛;更因为面对衰老,英雄本身所体现的那种唐·吉诃德式的挑战精神。

这是一种多么残酷而悲壮的挑战!背景是血色残阳下的苍原和关山,在这座舞台上,他们曾导演过如日中天的辉煌,那赫赫扬扬的大场面似乎刚刚过去,余音不绝,那是渐去渐远的历史的涛声。可转眼间,却已经人去场空,当年和他们一同站在舞台前沿的那些人都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中间包括他们的战友,也包括他们的对手。他们突然觉得那么冷寂,而衰老已悄悄地向他们逼近过来。“老”是一个可怕的词,任何别的词一旦和它沾边,便立即失去了生命的鲜活。憔悴是可以恢复的,衰老却无法恢复。有如一头好斗的西班牙公牛,他们不愿就此黯然退场,仍要保持一副王者之风和凛然傲气。因为,他们有着太多的留恋:留恋青春,留恋功名,留恋权势,留恋那壮岁旌旗、风云际会的历史场景。衰老,使他们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还有他们这类人与生俱来的不朽意识。好在他们有着挥霍不尽的权力,为了证明自己生命的雄健,他们无休止地折腾天下苍生,从中寻找那种心雄万夫、气吞万里的生命激情,这既是一种自慰,也是一种自欺。他们或许可以陶醉于自己的伪装之中,感觉自己已经超越了人生的大限。但在更多的时候却是无奈与悲凉。在时间面前,任何成功都是昙花一现的,一切的占有同时也意味着丧失,所谓英雄盖世,到头来只落得一副枯骨,几许骂声。人,实际上都是追日的夸父,都将渴死在中途。

丘吉尔一生所获得的荣誉几乎可以铸成一吨重的勋章,这中间,我觉得有三项荣誉最能体现他的分量:坦克之父,二战英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任何人只要获得其中的一项,就可以称得上伟大了,丘吉尔不愧为20 世纪的巨人。

这位巨人一生沉浮宦海,三起三落,最后活到了九十一岁。晚年的丘吉尔贪恋权力,又顽固地坚持冷战思维。1945 年,他在大选中失败,1951 年再度上台,直到三年后因中风辞职。这时的丘吉尔不仅耳聋眼花,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外加半身瘫痪,昔日那生气勃勃、雄论滔滔的风采已荡然无存。这期间,除去因一本回忆录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外,他基本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作为。美国报纸就丘吉尔九十诞辰发表的文章指出:“温斯顿爵士还是和从前一样,向时间和命运挑战,但他终究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