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钩沉(第2/6页)

且看《泗州志》上的这一段记载:

康熙十九年庚申六月,淮大溢,外水灌注如建瓴,城内水深数丈,樯帆往来可手援堞口。嘻,甚矣哉,官若浮鸥, 民皆抱木而逃,自是城中为具区矣……

寥寥数语中,竟用了这么一连串沉重的感叹词,修志者的悲哀和无奈可以想见。关于这个“具区”,《辞海》上的解释是:“古泽薮名”,一说为扬州薮,一说为太湖。反正泗州毁灭了,毁灭在一片汪洋大波之中。但与此同时,泗州人也山一样地站立起来了,在与灾难和命运义无反顾的抗争中,一种生生不息、坚韧执著的地域性格完成了悲壮的奠基。

这是一段关于生存的传奇,更是一段关于生命意志和文化性格的阐释。聚集在残破的淮河大堤上,远眺着浩浩汪洋中的家园,泗州人本来可以选择外出流亡的道路,日暮乡关何处是,唯有浊流滔滔,烟雨茫茫。但他们没有离去,传统的乡土意识拴系着他们。这里有他们的祖宗陵寝,有他们世世代代的奋斗和追求,也有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是非恩怨。农业文明形成的民族性格中,更多的是脚踏实地的坚守和耕耘,而不是漂泊天涯的狂放和浪漫。他们不惯于驾着“诺亚方舟”驶向遥远的新岸;也不惯于率引着畜群唱着牧歌去寻找生命的芳草地。他们留恋脚下的一方乡土,哪怕是一派汪洋、一片荒漠、一座废墟。就在泗州东南不远,有一座圣人山,山下有一条禹王河。圣人即禹王,禹王即圣人,都是有关大禹治水的传说。这样的传说不是没有根据的,《孟子·滕文公》中所说的大禹“排淮泗而注之江”,大抵就在这里。面对着洪水的进袭,中华民族的传统对策是“阻”,是“导”,而不是扬起风帆一走了之。大禹当年是走得很远的,以至于“手足胼胝”,且三过家门而不入,最后死在离家老远的会稽。从泗州溯淮河上行,有一处叫怀远的地方,还留下了大禹与涂山女美丽而忧伤的爱情故事,说的是大禹外出治水,涂山女经常在涂山之阳等侯夫君归来(我怀疑“怀远”的地名即由此而来),等候的结果当然总是失望。于是,心怀焦虑的女人唱道:

候人兮猗! 《吕氏春秋》的作者认为,这首“咏叹调”即《南音》的起源,也是中国上古诗歌的滥觞之作。在这里,涂山女一句直抒胸臆的吟唱,不仅唱出了一个最原始而永恒的文学主题,也唱出了中国妇女性格底层的一个重要情结:等待。丈夫外出了,她们能做到的只有等待,在织机上,在耒耜旁,在月下的捣衣声中,在村头、路口和潮涨潮落的海滨,中国的女人就这样世世代代地等待着。多少民间故事中,她们甚至化成了永远的情感雕像——望夫石。

现在,聚在淮河大堤上的泗州人当然也不愿远走他乡,那么就别走吧,留下来,像大禹那样“手足胼胝”地苦斗,像涂山女那样年复一年地等待吧。

为了脚下的一方乡土,他们必须苦斗和等待;但为了苦斗和等待,他们又不得不伸出枯骨嶙峋的求生之手,去撕扯乡土上鲜血淋漓的创伤。

首先出发的是州府的官船,为了在淮堤上搭建临时办公用房,这几艘原先让州官老爷们赖以逃生的官船,又驶向了浩浩汪洋中的州城。州城,隐现在秋水和长天的孤寂之中,只剩下了一圈灰褐色的轮廓,那是露出水面的城堞,其间点缀着几处塔尖、屋脊和校场上的旗杆,有如航标一般。官船由城墙的缺口鼓帆而入,倒是比原先的轿子在石板街上拐弯抹角顺畅了许多。转眼间已到了州衙的大堂前。那么就动手吧。把这些露出水面的建筑先行拆毁,运到大堤上去。在工匠们沉重的呐喊和叮叮咚咚的斧斤声中,一座座带着鸱吻的建筑在大水中被肢解,只留下了水下的墙基和柱础,昭示着劫难和历史。这时候,州府衙门的种种威严和整肃都失去了意义,只有赤裸裸的生存驱动在起作用。浪花中翻动着殿堂解体的竹头木屑,昨日的权威和秩序也在浑黄的浊流中一任飘零。

接下来轮到寻常巷陌的拆迁了。对于这些小民百姓来说,他们的感情负载自然要比州官们沉重得多,虽然拆毁的只是数楹老屋、一方庭院,但其间的一木一石往往凝聚着祖辈几代人的艰辛和希冀,甚至还有一个小民百姓毕生的成就感。因此,要求他们义无反顾是不切实际的。可以想见,当他们驾着小舟驶向自家的老屋时,那一段心理历程该是多么悲壮。但小舟还是驶过来了,船舷轻吻着老屋的檐角,主人抹去眼角的泪水,小心翼翼地拆卸,用心细细地整理,他们几乎是在整理一部家族的经济史和感情史。此刻,邻里之间不再为方寸地基的归属而明争暗斗,也不会再为门楣高低风水冲克而耿耿于怀,漫天的洪水冲洗了小巷胡同里的琐碎和狭隘,只留下了患难与共的浓浓乡情。是的,灾难的巨掌把他们捏到了一块,他们现在所面临的生存空间同样逼仄而严酷。在悲壮的拆迁中,他们也许会哼上几句粗犷的淮上歌谣,在苍凉无奈中透出他们心底的憧憬:洪水总有一天要退去,他们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为了明天的回来,那么今天就拆吧。

洪水当然是要退去的。洪水退去了,人们又回来了。那大抵是在冬天或春天,泗州又升起了温暖的炊烟,又有了男人粗重的吆喝和女人匆忙的脚步。锈蚀的城门打开了,生命的色彩流动在断垣残壁的街巷里。说什么饿殍遍野、疮痍满目,反正人们回来了,回到了乡土的怀抱,过去的一幕只是一场梦魇,噩梦醒来是早晨,生活的阳光会重新照临他们的。

但梦魇却死死地纠缠着泗州人,自康熙十九年以后,淮河像一个有恃无恐的浪荡子,偶然得手后便越发放荡无羁,洪水灌城的悲剧被一再重复,人们的退却和归来也成了一再演绎的情节。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人类原始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泗州,在最后一次悲壮的填城运动失败后,终于沦为一片汪洋。

今天的城根村正值一片繁茂的春景,村头的鱼塘畔草绿花红,天光云影折射着长天和春水的律动。据村民们介绍,1980 年代初开挖鱼塘时,曾在深处的瓦砾下挖到一层黏土,厚度可达一米,这是当年泗州人从数里之外的高冈上运来的。康熙五十六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泗州曾掀起一场撼天动地的填城运动,半年之内,城外的数座高冈被削为平地,泗州城的标高则上升了三尺多。一座方圆九里许的州城,平地垫高三尺,这中间的土方量是大致可以算出来的。在当时的运输条件下,这是一项多么巨大的工程!但对于动辄“水深数丈”的洪峰来说,三尺黑土又能抵挡什么?可以说,这是泗州人在万般无奈下的最后一次抗争,是一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演出。楚天高,淮水长,遥望着他们蠕动在莽莽荒原上枯槁的身影,我们谁也没有资格批评先人“愚公式”的蛮干,而只能在他们执著的生命意志面前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