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宫城(第4/7页)

这种流氓气十足的丑行秽语,竟然出现在堂堂正正的红头文件中,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不知道朱棣在写下这一个又一个“钦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态,他濡濡墨,望着宫城巍峨的殿角,或许有一种报复狂的快感和胜利者的洋洋自得。“钦此”,君王潇洒而果决地在杏黄色的桑皮纸上笔走龙蛇;“钦此”,宣旨太监那充分女性化的嗓门在宫城内拖着尖利的尾声;“钦此”,带着铁环的鬼头刀在夕阳下划出一道道血色的弧线……

“钦此”代表着一种为所欲为而不可抗拒的权威。

但至少有一个女人对这种权威提出过挑战。

她是朱棣的“孩子他阿姨”,也就是中山王徐达的小女儿徐妙锦。朱棣的妻子徐氏早亡,他看中了小姨子,这本来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但徐妙锦偏是个有思想有骨气的女人,她对朱棣的人格极为反感。朱棣的“钦此”可以遮天盖地,却遭到了一个女人毫不含糊的拒绝,泼皮无赖相立时暴露无遗:“夫人女不归朕,更择何婿?”意思很明显,天下都在我的手里,你不嫁给我,还有谁敢要你?这种讹诈当然是很现实的。好一个徐妙锦,当下铰去满头青丝,走进了南京聚宝门外的尼姑庵。

对徐妙锦的抗婚显然不应作过高的评价,她不是祝英台和刘兰芝,甚至不是在金兵薄城时毁家纾难的李师师。在她出家为尼的动机中,掺杂着众多的政治和个人恩怨的情绪因素。例如,她大抵是从封建正统观念出发,对朱棣的夺位持激烈的否定立场;例如,她的父亲徐达实际上是被朱皇帝以一盆蒸鹅赐死的,她的长兄徐辉祖也因抵抗燕师入城而被削爵幽禁,郁悒而死;例如,朱棣是她的姐夫,她从姐姐那里有可能知道一个表面堂皇的形象的另一面,等等。而所有这一切深层次的情绪积累,都因浸渍了午朝门外过多的鲜血而膨胀发酵,促成了一个贵族少女的终极选择。为了逃避那座充满了血腥味的宫城,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青灯古佛的庵堂。

宫城内外的血腥味,朱棣自己也感觉到了。在这里他杀人太多,积怨太深,冥冥之中总见到一双双怨忿的眼睛包围着他,他要冲出这种包围。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出巡、亲征,把宫城作为一堵背影冷落在身后。对这座江南的宫城,他有一种本能的隔膜感,虽然这里是父亲的定鼎之地,但他自己的事业却是从北方开始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这都是文人的屁话。这里的山水太小家子气,连气候也令人很不开心,一年四季总是潮滋滋的,午门前杀几个人,血迹老半天也不干;多杀几个,便恣肆张扬地浸漫开去,銮驾进出,车轮碾出一路血红,沿着御道迤逦而出,一直延伸得很远,这似乎不是圣明天子的气象。因此,无论是出巡还是亲征,他总是往北方跑。那雄奇旷远的大漠,好放缰驰马,也好尽兴杀人。黄尘滚滚,风沙蔽天,纵是尸山血海,顷刻间便了无痕迹。在这期间,他先是选定了昌平黄土山的一块风水宝地为自己经营陵墓,又下令在北平建造新的宫城。几年以后,他下诏迁都,回到他“肇迹之地”的北平去了。

离开南京之前,朱棣还心思念念地惦记着江南的文人。当初从朱元璋的屠刀下得以幸存的才子解缙,前几年因得罪朱棣被囚于锦衣卫狱,朱棣查看囚籍时发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皱了皱眉头:“缙犹在耶?”语气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杀机。锦衣卫的官员和解缙有点私谊,破例采取了一种比较有人情味的做法,让解缙喝醉了酒,埋在积雪中捂死了。这是朱棣对江南文人的最后一次报复。

但这一次绝对没有流血,午朝门外只有一堆晶莹的白雪,埋葬着一个正直狂傲的文人。在他的身后,那座在潇潇血雨中显赫了半个多世纪的明宫城的大门,缓缓地关闭了。

主角一走,南京宫城便有如一座被遗弃的舞台,立时冷落下来。但场面还不能散,生旦净末也都按部就班地预备着,因为这里仍然是南北两京之一,六部内阁一个不少,只是少了一个皇上。当然,这里的尚书侍郎们大都属于荣誉性的安排,他们可以看相当一级的文件,可以领取一份俸禄,可以受用部级干部的车马品服,却没有多少实际权力。京城离他们太远,皇上的声音通过快马传到这里时,已经不那么朗朗威严。留守官员们与京官虽然免不了那种千丝万缕的瓜葛,但毕竟不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因此,只能从邸报上揣测京师那边的连台好戏:某某倒台了,某某新进圣眷正浓,京城的米价看来涨得挺厉害,等等。放下邸报,他们感慨一阵,说几句不痛不痒说了等于没说的官话,然后早早地打道回府。京城里的事情太多,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皇上很少顾得上向这里看几眼。而且自迁都以后,历代的皇上都没有永乐大帝那样的精力,一个个都病恹恹的,因此也根本不会想到巡幸南都。南都在冷落和无奈中已见出衰颓的样子,大树砸坍了殿脊上的龙吻,廊柱上的金粉一块一块地剥蚀了,午朝门正中那专供銮驾进出的宫门年复一年地紧闭着,黄铜门钉上的锈迹正悄悄地蔓延开来,如同老人脸上的寿斑。值宫太监迈着龙钟的步态在宫城内踽踽独行,夕阳下拖着长长的身影。

皇上大概是不会再来了。

南京宫城的大门整整关闭了一百年,正德十五年,皇上终于来了。

来的自然是正德皇帝朱厚照,他是朱棣的六世孙。大概有愧于几代先人的脚头太懒、欠债太多,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一年,并且在午朝门外导演了一场相当具有观赏价值的好戏。

中国历史上的皇帝,什么样德性的都有,好玩的也不少,但是像正德这样玩得出格,玩得豪爽阔大,玩得富于浪漫色彩的恐怕绝无仅有。他是皇上,富有四海,这份大家业足够他挥霍的。但皇上自有皇上的难处,那一套从头管到脚的封建礼法也实在令人不好受。正德的潇洒之处在于,他既充分张扬了家大业大手面阔绰的优势,又把那一套束缚自己的封建礼法看得如同儿戏。大约七八年前,我看过一本台湾作家高阳的历史小说《百花洲》,写的是唐伯虎在南昌宁王府的一段经历,也涉及正德,内容提要第一句这样写:“正德是个顽童。”说得很有意思。这位顽童虽贵为天子,却颇有几分真性情,他并不很看重自己的身份,也不大拿架子。且看《明良记》中的一段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