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宫城(第2/7页)

那么,重要的是什么呢?

我们先来听听宫城上的“画角吹难”。

据明人朱卬《三余赘笔》、董谷《碧里杂存》等史料记载,明宫城建成后,每天五鼓时分,朱元璋便派人在谯楼上一边吹着画角,一边敞喉高歌。画角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其声激昂旷远。歌词凡九句,起首三句为“创业难,守成又难,难也难。”史家称为“画角吹难”。可以想见,站在谯楼上的当是一位老者,声调嘶哑而苍凉,带着一种穿透力极强的沧桑感。那旋律也许不很复杂,但反复强调的“难难难”却不屈不挠地浸漫得很远。寒星冷月,万籁俱寂,“画角吹难”颤悠悠的尾音在熹微的曙色中抑抑扬扬,有如历史老人深沉的浩叹。

这声音传入帘栊深重的后宫,君王惊醒了,他把温柔和缠绵留给昨夜,抖擞精神又坐到龙案旁。当他用握惯了马缰和刀剑的手批阅奏章时,这位开国雄主又似乎不那么自信了,你听那九句歌词,前三句就有四个“难”字,这皇帝也不好当呢,特别是开国皇帝更不好当,马上得天下而又不能马上治之,他不敢有丝毫懈怠。全国大大小小的政务,他必要亲自处理,不仅大权不能旁落,连小权也要独揽,那宵旰操劳的身影,该是何等疲惫?请看他自己记叙的一件琐事:

刑部主事茹太素以五事上言,朕命中书郎王敏立而诵之, 至字六千三百七十,未睹五事实迹。于是扑之。次日深夜中, 朕卧榻上,令人诵其言,直至一万六千五百字后,方有五事实迹,其五事之字止是五百有零。朕听至斯,知五事之中, 四事可行,当日早朝,敕中书都府御史台著迹以行。吁,难哉!

也真是难为皇上了,一篇万言书,读了六千三百七十字以后,还没有听到具体意见,说的全是空话,于是龙颜大怒,把上书人打了一顿。但万言书还得看下去,累了,躺在床上听人读。到了一万六千五百字以后,才涉及本题,建议五件事,其中有四件是可取的,即刻命令主管部门施行。本来用五百字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啰啰嗦嗦地说了一万七千字,惹得朱元璋一怒之下打了人,后来又承认打错了,并表扬被打的人是忠臣。在当时的条件下,一切政务处理、臣僚建议,都得用书面文件的形式上奏下谕,当皇帝的一天要看多少文件?“吁,难哉!”这叹息中透出一种与攻城掠地的雄健完全不同的疲惫;一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一种忧危积心日勤不怠的自觉。这叹息出自一位有作为的帝王之口,便相当流畅地演绎为每天清晨谯楼上的“画角吹难”。歌吹呜咽婉转,沸沸扬扬,越过王公贵族的朱红府第和苔藓湿漉的寻常巷陌,于是舟船解缆了,车轮驱动了,炊烟升腾了,市声人语在雾露凝滞中嫩嫩地扩散开来……

但“画角吹难”毕竟只是一种相当形式主义的宣传,谯楼上浪漫色彩的歌吹也不可能传遍王朝的每寸疆土。实际上,朱元璋更注重铁的手腕,他狠狠地把玉带揿到肚皮底下——据说这是他杀人的信号——于是午朝门外人头滚滚,弥漫着一片血腥气。

历史上有哪一个王朝不杀人呢?特别是一个新王朝开始运转的时候,总是需要足够的人血作为润滑剂的。战场厮杀、自相残杀、谋杀、冤杀、自杀、误杀、鬼鬼祟祟背后捅刀子杀、明火执杖堂而皇之地杀、为了借几颗人头作交易而闭着眼睛杀……杀杀杀,直杀得血雨飘零,浸润了厚厚一本史书。但翻开这本史书,明故宫恐怕算得上是杀人最多的宫城,这一点,连朱元璋的大儿子皇太子朱标也看不下去了,多次劝父亲刀下留人。朱元璋听烦了,把一根棘杖扔在地上,叫儿子拿起来,见儿子面有难色,朱元璋当下有分教:“你怕有刺不敢拿,我把这些刺给你砍掉,再交给你,岂不是好?”

朱元璋扔在地上的那劳什子,无疑象征着朱家王朝的权杖,而他眼中的“刺”则不外乎三种人:勋臣贵族、贪官污吏和知识分子。他认为正是这三种人对朱家王朝构成了现实和潜在的威胁,因此要大杀特杀。仅在所谓的明初“三大案”中,倒在血泊中的死鬼便有十数万,流放者更加不计其数。平心而论,这中间确有该杀的,但杀得这样滥,这样残酷,这样不分青红皂白,这样株连灭族瓜蔓抄,却不能不归结于一种心理变态。这一杀,开国元勋和军界勇武几乎无一幸免,稍微有点名气的文人也差不多杀光了。青年才子解缙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当时朝野噤声,每个人的头上都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要了自己的脑袋,他居然敢于上万言书,对杀人太滥提出批评,所谓“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这话说得够重的了。但朱元璋看了,反而连夸:“才子,才子!”在文字狱的罗网和大屠杀的恐怖气氛中,解缙何以能这样如鱼游春水呢?当然,他有才气,在文坛上有影响,这是本钱。但比他才气大影响大的人(如“吴中四杰”的高启、杨基、张羽、徐贲),不是照样做了刀下之鬼吗?这实在是很值得玩味的。据说,一次朱元璋在金水河边钓鱼,半天也没钓到一条,令解缙赋诗解闷。解缙应声吟成七绝一首,其中后两句为:“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这种马屁诗实在蹩脚透顶,特别是出自于才华横溢的解缙之口,实在令人赧然,但朱元璋听了很高兴,这就够了。中国的文人——特别是明清以来的文人——就是这般可悲,你得先学会保护自己。一般来说,解缙是个相当狂放亦相当富于正义感的人,绝非吹牛拍马、趋炎附势者流,他那种只图博取君王一笑的帮闲马屁之作,大抵不会收进自己的文集,也不会示之于圈子内的文友,这点廉耻感和艺术良心他还是有的。《明史》中说他“才气放逸,工诗文”,其根据也肯定不会是这种马屁诗。但问题是,没有这种马屁诗,他能上万言书批评时弊吗?他能搞自己那些成名成家的“纯文学”吗?他能活到若干年后主持编纂中国文化史上破天荒的煌煌巨制《永乐大典》吗?这是中国文坛上的一种悖论:文学的前提是伪文学,而正义感的伸张则要以拍马屁作为代价。中国的文人就在这种悖论的夹缝中构建自己的文化人格。这样的时代,文人可以坐在书斋里勘误钩沉做学问,也可以根据民间传说和话本编杂剧、写小说(例如罗贯中和施耐庵那样),却绝对出不了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绝对需要心灵的解放和个性的恣肆张扬,因为诗说到底是一种生命的符号,诗情的勃动,有如早春初绽的花瓣,每一点微小的翕动都极其敏感而娇憨,“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那肯定不消生受。因此,诗往往最直接地体现了一个时代的气象。李白仗剑浩歌,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而即使像苏东坡那样的浪漫派大师,从他雄奇豪迈的行吟中也不难发现宋王朝衰微的阴霾。可以断言,一个让文化人谨小慎微,整天战战兢兢地仰视政治家眼色的时代,是断然出不了大诗人的,它只能出小说家、戏剧家和学者。而诗人解缙恰恰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