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3/8页)

“要真正的鉴赏文学,你就得对于绘画音乐,有相当心灵上的训练。这是一条大道的旁支,你们研究文学的人,更不应放弃了这二位文学的姊妹——A画与音乐,前者是空间的艺术,后者是时间的艺术,同样是触着灵而发的。”

这一年冬学校闹风潮,你也就上北平跑了,直到今年春天才回南,当时我们曾在味雅聚餐一次,席上你虽答应我们回南来,然而结果,只就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们不能回沪之原因。

暑天到你府上来谈了几次,你并答应为《一角丛书》写一本,先交了我一篇《秋》,更告诉我,已找到了材料,预备写篇关于天文的,并成一册。而今《秋》在这里刊印,关于天文的那篇散文,不知你什么时光,才从天上投下来!

你曾告诉我你在文学以外,对于天文,最感到兴趣,你说要是在暑天的夜晚,你可以告诉我们许多星的名字。你叫我闲时念些浅近的关于天文的书,你说可以使我们的灵魂,不致每天按着地球跑,也得飞向远去看一看这座宇宙星辰的神秘。由于你的介绍,近来我曾读了一本,Sir J.Jean的The Mysterion Universe,要是你目前真能把关于天文的那篇文章写就,我想一定比Jean的更好:因为他是足踏在地上研究天上的东西,而今你自己却就是天上的一分子了。

前天上新月去,知道你已来申小住,我便带了一部《一角丛书》,预备送给你,第二天为了事情没有来。晚上买了一份Evening Post在车上看,无意间发见了关于你惨死的消息,天啊,我怎敢相信善造谣言的新闻记者的话。隔天到新月,这一群老友的面上,全都显示着愁容,我不再开口问,看台上从北平适之先生那里来的电报我的理智告诉我,志摩真的遭难了。

你的死,许多人都视为可惨可怖,而我就觉得你一定如我意想般的没有半点悔恨。先生,我觉得你这样的死,才值得称做志摩的死,诗人的死。

雪莱死在大海中,你就死在天空里。你平时不是羡慕雪莱的作品,更羡慕他的云雀歌吗?你曾告诉我们一次在康桥的田野里,看见万千云雀直上云霄,它们合伙唱着的歌声,从地上直升上天际那种我不想上天际那种“光明的骤雨”,把人们的灵魂也带上云里去的感觉。你说你在幻想里,就觉得正是这一个Poetio moment,与念雪莱的《云雀歌》,获得同样的影象,同时你推测雪莱在写作这篇《云雀歌》时,也一定在这样的境地里得到和你同样的Inspirations的。记得一次你听我写的那篇关于雪莱在大海里沉死文A的初稿,你就大大的感动,你感慨着说

“这样的绝代诗人,只有清白无边的大海,才配做他的葬身之地啊!要知经过拜轮等的努力,从海里找回来的尸身,早就不是天才的雪莱了。”

先生,你虽赞美雪莱的死,然而你自己却又不愿跟从他,你自己不愿到水里去,你说:

“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的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又记得当我六年前,在校刊上刊戴了一篇《但丁的爱人》,你不是告诉我许多关于但丁Dante的事,你尤爱他那一部神曲Divine Comedy的吗?你说:

“人是从天上的伊登园里为了犯了罪案而被降至地上的,因此人类精神生活之最高目标,就在忍受任何肉体上的痛苦,而要求回归于来世的天堂,人从何处来,人从何处去,人从天上降下,为人的最大事业,就在升上天去。”

但丁写神曲,他就在想把人类一体上升于天堂,那里是光明之所在,有智慧,有爱情,有权力。可是但丁是中世纪的神学家,他信上帝,他信天堂,因之他的神曲,虽含有丰美的诗意,却仍为宗教所束缚。你生前既不信宗教,死后,你当然也不愿上但丁的天堂去。在《翡冷翠的一夜》中,你会这样说过:

“我不想上天,

蓬莱不是我的份。”

于是我知道你有的是一个美丽的灵魂,碰到了实质的水底,或虚幻的天堂,便不是一个美满的缘结。你有一个诗人的灵魂,你就有一个诗意的想象。你不想如但丁说的上升天堂,你又不想如雪莱般下沉到海底。你今年暑天里给我读的那首《一篇糊涂账》(后改《火车擒住轨》),你指着这样的一段叫我注意:

“你我在天空,

哪天也不休息。”

你是不要天,不要地,只要一个无限大的空间的。

本来宗教家的天,科学家的地,哪儿能容得下你伟大的心灵。你不屈服于中A纪的思想,你不顺从近代人哓狂,你有诗人的灵魂,你便创造了诗人逍遥的园地。志摩,你在《自剖集》里,曾这样的说过:“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人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遨游在天空中的志摩啊,你的灵魂,真的飞了回去吗?这无限大的空间,而今一定够使你的自由翱翔了!

那天在殡仪馆行吊,一群哭丧着脸的戚友,围绕着那一具木匣子暗泣,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不住在这只木匣子里的,木匣子里的东西,只是如Pater说的几件化学品的混合物而已,天才的志摩,如雪莱般哪能从党家庄抬回家来?我知道你是“丢去了这挪不动的臭皮囊,飞出了这个圈子”凌空看一个明白去了。这一刻你定在

“翩翩地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这次带你上“天空”去的,(不是上“天”去)既不是Beatrice,也不是每天伴着你在小书桌上的那只“小猫”。而是一具近代科学发明的工具——飞机。

这又使我记起前年你在教我们念The Romance of Leonrado De Vince时,除了对于文西在复兴希腊艺术的伟大工作你是十分的钦佩以外,你曾带来一部讲文西想发明一具飞机,可以把人上升到天空去飞行的书。内有文西的笔迹,文西的照相,文西发明的飞机的图画。你指着那些画,你诚恳地说:

“文西在十三世纪时,已在想法上飞天空去了。你们知道文西悲痛的心怀吗?啊,自古以来,只有文西是不带宗教幻想和抽象的意味,而为了脱离这丑恶的世界,用‘人’的力量去克服空间的第一个人。大思想家能安居在Feioneo城里吗?全个地球不足当他的骋驶,他需要的是整个的宇宙,整个的宇宙,才够供他的逍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