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第2/8页)

这篇Pater的Conclusion,据Pater说,曾为了一般青年人读了也许会获得不良的结果,因而有一时,不把他刻在书后。当时你也说起这篇东西麻醉青年思想力的伟大,我一时真不能体会Pater的原意。最近一年来,我才承认这篇文章的魔力,至少对于我,也使我不可忘怀的。我曾迷信了Pater那一句Not the fruit of experience but experienceitself is the end的话,几乎把我十年来生命集中的情人,轻轻的放手。

天气从严寒里脱身到初春,由于几位同学的请求和经过你满怀的同意,从局促昏黑的课室里,迁到广大的校园去上课。每天早上,我们在校门口侯你的汽车来。看你从车上夹了一大堆西书行近我们时,我们一伙儿近十个人,慢步的走过了篱笆,爬越了小泥山,在一条溪流里排列着不规则的小石子上,你第一个小心的跨了过去。这里是一个大树林子,顶上有满天的绿叶,小鸟儿哳啁的唱着歌,一排长石凳上,我们便依次的坐下了。你依在那棵梧树干上,开始念Hudson的Green Mansion和Birds and Man,你凝望着一回天,像是在你心灵里听见了什么从别一世界吹来的声音似的,忽而背着几首诗,忽而又感慨的说:

“在这样一个好境地里,一边听着远处的鸟声,一边傍着潺潺的溪流,一边又在读着自然崇拜者Hudson的文章,我又想起,在印度太戈尔的Santiniketon School里几天不可磨灭的日子。你们假若一旦到那边去住上一星期,你才第一次感到宇宙万物的可爱,我们要回到自然界去,给Chuckoo讲话,给金丝雀一块儿跳跃,这世界是太脏了,什么地方都是可丑的。”

你对于飞鸟的兴趣,真是不减于Hudson,而你对于Hudson的崇拜,也给太戈尔有次告诉你的同样吧!有次你教我们读一篇“鹞鹰与芙蓉雀”,你自己说“我就愿做在天空里尽飞的鹞鹰,不愿做关在金丝笼里的芙蓉雀”,我知道你如鹞鹰般需要“无际的蓝空与稀淡的冷气,才可以供给你那无限量的精力与能耐自由发展的机会”。你的快乐是在鹞鹰般追赶磅礴的风云,A讲起那些住在笼内颇为自足的芙蓉鸟,你真付以十二分的同情,背着你那篇原文的译文,你说:“一个人可以过活,并且还是不无相当乐趣的,即使他的肢体与听觉失了效用,在我看,这就可以比称笼内的惊禽,他的拘禁,使他再不能高扬,再不能远跳,再不能任悠纵劫掠的本能。”

本来从你的胸襟,你怎肯从这横条跳上那横条,从横条跳到笼板,又从笼板跳回横条上去。那天你把住在这世界上的人,不想高飞远走的人,骂做芙蓉雀,你举起了你的右手,指着碧蓝的天空,风动的树林,你说:让我们有一天,大家变做了鹞鹰,一齐到伟大的天空,去度我们自由轻快的生涯吧,这空气的牢笼是不够我们翱翔的。”

当这一个学期里,我们的灵魂真的像是每天跟了你,和一群大鹏般要日行十万八千里。

“……飞度万重的高山,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晚上打钟入睡时,在我的日记上,我曾这样的写着:

“灵魂,这儿你又飞回来了,你可能告诉我你在一天中经验到的东西?我知道你不能,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这样的飞了去,从此就不回到这个躯壳里来,寻求你的安息。让我这副臭皮囊丢在地下供给野狗的一饱吧,你就这样的高飞远扬,尽在天空里飞翔!”

如今你却真的变做了鹞鹰,我们还是生活在笼子里的小芙蓉!这座曾被你的人格一度化做了小规模Santiniketen School的省三花园,昨夜我看到了那副凄凉的景象,怎叫我不心伤!

除了你对于安住在这世界的人类,予以冷酷的讥讽以外,你对于快乐二字,从你平日的言行里,知道他是与你也并无多少缘分的。你每次咀咒人类的生活,你只觉得他是痛苦,矛盾,冷淡。有次我们同念G.Santayana的The Unhappiness of Artist,你我是一同感动了。Santayava说:“假若艺术家和诗人是不快乐,那是因为快乐对于他们不发生兴趣而已。他们不会正经的去追求他,因为他们所谓快乐的成分,没有美的成分。他们是爱美的,所以他们对于那些能得到所谓快乐的那种不美的社会善德,都轻视而吐骂。”我读到这里,才知道为什么你有次说过尽享人间福禄的歌德,临死时还说“我一生没有快乐的一天”的缘故。

你那副郁郁不乐的态度,当然是为了你在意想间没有获到athing of Beauty,同时,你在实际生活上,恐怕你也每处碰到不快乐的遭遇吧。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小说课上,你又喜欢Chekov的那篇Darling,你伶俐的讲故事的口才,形容夫妇间一切丑恶不和谐的形态,那时我刚要和我的爱人结婚,我有好多次怕听你的话,有时偷偷的从课室里逃走了。最近从洵美那里,知道你曾在日记上写过你在病中预备变做一阵风到舞场上去吹你那只小猫脖子的事,我才记起你每次说到Keats老是说poor Keats的原理,原来Keats也曾给你经受过同样的痛苦啊。

你生命过程中那些使你悲伤的遭遇,我们决不付你以半分的怜惜心。先生,世界最高艺术——悲剧——的成就,便是发源于那位永久受苦的Dionysus。受苦,尼采告诉我们,是世界上最初最普遍的真理;有受苦,然后有重价的人生,才后能产生表现万物于一元的艺术。你留在世间的数百首诗,一大半是在你心碎脑痛的那一刻写成的吧?否则至少,你最好的诗,一定在那些时光落笔的。

你曾在日记上,这样的写过一段话:A sorrowing heart is a growing heart.One’s capacity for sorrow is the measure of one’s capability of growth.

你脱离我们学校的前一年,一个冬日的早晨,你领着我们到中社去参观汪亚尘的美术展览会,在每一幅画前,我们站住了脚,你便告诉我们原作的思想和作风,原画的所在地,原画和临摹的相差处。记得那里有一幅临摹的画,画中是一个裸体的妇人,一手提着壶,一手放在下挂的泉水里,你就问我们看到了这一幅画,我们自己的手掌里,是否也有一种流水的感觉。我们起先很惊异你的问题,及后觉到所谓艺术的感化力了。

以后我几次上音乐演奏会去碰见你,当时你又介绍我读J.A.Symoonds的Essays Suggestive and Speculative。一次你在汽车里这样郑重的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