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故人(第3/3页)

  雨雾迷蒙,火车缓慢,你终于开始背诵起了诗,那是你在人间度过的最后时刻写下的,仅仅只早于那首《霓裳》几天,它们是这样写的:“如果你爱我,我在这里。如果你离开,我在这里。不要哭泣,我对一朵花儿说,时间是个匆匆的过客,鸟儿将会在春天里飞回来。不要哭泣,我对自己说……”

  时至今日,我早已经忘记,在那生死之间全无藩篱的一夜结束之时,你是如何离开的,甚至,这一夜的发生,究竟是一场梦境,还是一次突至的错乱?但我可以确信,在当夜的火车上,一种巨大的明亮开始在我的体内滋生,那一块明晃晃的存在,好似水流之声,好似和冤家握手饮酒,好似静止的旗帜重新开始了飘荡——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谈与背诵,听到最后,我却竟然可以对自己说:要像你一样,喜悦地活着,再将这喜悦视作静止的岩浆,无论它是否流动,都要将自己系牢在它诞生的地方,正所谓,我与万物皆有情谊,但我与万物也皆有隔离;我又对自己说,此去经年,不要斗法,不沾刀光,不要每遇一桩物事便要埋首去找鱼水之欢。

  这一切因何而生?那火车上诞生的巨大的明亮又从何而来?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感谢枣庄和那一场错乱,我们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时间和空间里相见,却使得某种指望,那种不管从何处脱身都有去处的指望,重新又复活了:事实上,死亡从来未曾将你我隔离,你一直都在,而且,你之所在绝非虚在,而是笃定的一草一木般地在,这实在是太好了,自那一天之后,如你所知,我便开始了构建自己的小小宗教,在这个隐秘的宗教里,我当然只是那个无知的追随者,而你,既是使徒,又是教宗,自此之后,在每一处欲走还留之地,我的宗教都会应声前来,恰似佛弟子口中的“南无阿弥陀佛”,念一声,安慰和庇佑就都来了,如若不信,我便说来给你听——

  譬如这样的时刻:云南的山道上,半夜里,暴雨当空而下,我乘坐的汽车却趔趄着坠入了深谷之中,幸好无人受伤,再重回山道上却已绝无可能,我便和同伴们一起就在深谷里往前走,妄想着能够找见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的全身上下已经被暴雨浇得湿透,脸上手上全都被刺丛挂出了血,想象中的落脚之处依然不见踪影,为了躲避闪电,一行人蜷缩在一块巨石背后,眼睁睁看着闪电一次次在眼前击出火花,再想起这一夜不知何时到头,每个人的心里都生出了可以嗅见的绝望之感。

  然而,绝望是好的,在绝望里,你总要想一个法子,才能至少与它平起平坐,我能想到的,反倒是横下一条心,继续往前狂奔,一念及此,当即就不由分说地从巨石背后跑了出来,同伴们不仅没有将我拉扯住,相反,全都被我重新拉扯进了密林之中,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在密林里行走了二十分钟,我们便看见了一座亮着灯火的村子,当所有人呼喊着奔向村子,我却分明觉得你正从村子里走出来,要知道,能走到这里其实是多亏了你,多亏了你曾写下过的那么多绝望之诗——礼品店里,相框上镶嵌的青铜骑士只能与他深爱的水晶姑娘作别;滔滔江边,过河的蚂蚁打翻了花瓣做的渡船;冬天的夜晚,一只羊羔即将接受母亲饿死的事实;但是,他们全都不曾就此屈服:骑士忍痛别离,却在命定的主人身前匍匐在地;蚂蚁坚决不肯折返,终于迎来了一只灯笼船;还有那悲痛的羊羔,夙夜奔走,终于在母亲饿死之前捧回了一碗饺子。

  就是这样:只要你还走向我,我就定然不会停下狂奔。再譬如这样的时刻——多少次,我被旁人直言相告:你恐怕再也不能写出一篇像样子的小说了。最近的一次,就在大雪之前的乌苏里江畔。我当然不肯承认,立刻跑回寄居的林场里,接连十几天闭门不出,妄图写出一部像样子的小说,其中磨折,又岂是一句心如死灰可以道尽?可是,十几天后,直到我躺在房间里发起了高烧,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使是一部百十字的小说,我也没能够写出来。正是冬天,呼啸了半个月的寒风全然没有止息的迹象,白雪却将天地之间的一切都铺满了,我推开窗子,看见窗外的满目大雪,只觉得它们全都是我的无能,这无能像一条漫长的绳索,先是拴牢了我,再牵引着我,一步步向前,却是在闪躲,是在向所有未曾踏足的艰险提前告别。

  就在我又懵懂着在高烧里躺下之时,突然便听到了你的声音,那是你在诵读自己诗歌的声音:“如果你爱我,我在这里。如果你离开,我在这里。不要哭泣,我对一朵花儿说,时间是个匆匆的过客,鸟儿将会在春天里飞回来。不要哭泣,我对自己说……”刹那之间,这些句子犹如电光石火般唤醒了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句子根本不是你为某个人所写,事实上,对于这漫漫人世,它们既是你出生时的低语,更是你临别时的赠言,这么想着,许多关于你的片段便又纷至沓来,不过此时一一被我回忆起来的,不再是你唱京剧,也不是你在渡轮上拼命收住自己的伞,而是我根本未能见证、却一定曾经在你的生涯里再三发生的时刻:暴雨之夜,你站在阳台上惊慌失措;收入微薄,你根本买不起任何一件好衣服;病重之时,在去医院的路上,你一边走,一边疼得哭了起来。

  就是这样:即使远在乌苏里江畔,你仍然现身,指示我看清眼前真实的人间道路,在这条道路上,即使是自觉放弃了生长的你,其实从未有幸比任何人减少一丝半点的不幸,你之视而不见,甚至不是因为天性,而是将暴雨、贫穷和病痛全部都放入了天性的囊中,唯有先领受它们,且不大惊小怪,才有可能先为花朵雀跃,再为一只小灰鼠俯首;才有可能被虚弱与荣耀双双忽略,就像从来不曾出生。

  ——所以,此时此刻,如你所知,为了不再出生,在幽闭的江畔林场里,我又重新端坐,拿起了笔,当然,我多半仍然写不出像样子的小说,但是,我决心再不为此大惊小怪,除此之外,我也打算对高烧、大风和满天的白雪视而不见,只要我视而不见,你就应当知道,我根本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