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故人(第2/3页)

  夜幕里,雪落了下来,透过小餐馆油腻的玻璃窗往外看:一只猫蜷缩在屋檐下,一个水果摊主正在擦拭苹果;更远一些的地方,手上长满了冻疮的洗头姑娘正在调情,刚刚得手的盗贼手扶电线杆惊魂未定地喘息,这寻常的所见,全都让我觉得是诗歌正在生长——这真正是最令我感激你的事情:背诵着诗歌的你提醒了我,即使眼前就有灭顶之灾,这世界仍然在同时呈现灾害之外的另一部分,万物将我纠缠,但万物都有声音,如果我不盲目追随,不迎面跪下,而是先站直了,再谦卑地去看去听,那么,那些沉默的声音和幽谧的暗影,就都有可能被我唤醒。

  我又怎么能够忘记那些长江边的小兽呢?

  冬天,江堤上的树木几乎褪尽了叶片,空气却是清冽的,阳光照射着寒冷的江水,我们几个人便下了江堤,朝着江岸边停泊的趸船走过去,一边走,你一边蹦蹦跳跳,的确,一次家门口的漫步也能让你觉得满心欢喜,说起来,你真是活该写下那么多童话:短短一段路,不断有小东西从干枯的灌木丛里跑出来,奔向你,它们是斑鸠和松鼠,是公鸡和流浪狗,你一个也不轻慢,该打招呼的打招呼,该喂食物的就喂食物,就算是一只小灰鼠,你也弯下腰去与它对视半天,等它跑远了,你才哈哈笑着直起腰来,神情里不无小小的得意。

  而后,你继续着得意往前走,我却跟在后面作如是想: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清晰而不自知地放弃了生长吧?因为放弃生长,多少物事的反面从未涌入你的生活,如此,一只被人厌弃的灰鼠也可以在你那里获得平等的注视;我怀疑,有一些字词,类似“阶级”和“谄媚”,比如“乞怜”和“斗争”,等等等等,这样的字词,你大概没有一分钟想起过它们,在不自知之中,你被它们抛弃了,然而如此甚好,你正好这样度过一生:在字词里度日,却对更多的字词一无所知。

  下一回江边散步的时候,在趸船上,你对我说起了刚刚写完的童话,《小灰鼠的圣诞节》,说的是:有一个女作家,她大概是全世界最穷的人,家徒四壁,从来无人上门,即使圣诞节那天,她也是一个人度过,没想到,惊喜却是居住在她房间里的一只小灰鼠带来的,它竟然邀请女作家一起过圣诞节,于是,世界上最穷的人和最穷的老鼠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贫穷不仅没能令圣诞节受损,反而使他们体尝了最纯粹的欢乐——江风浩荡,你轻声地讲故事,我却边听边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这一辈子里竟然有机会听你讲故事:在相当程度上,你其实是被神灵眷顾的人,它们赐予了你巨大的天真、专注和一颗为老鼠俯首的心,如果这个世界有最终极的秘密,我相信,你是那些少数被神灵选中去靠近那个秘密的人。

  话虽如此,我却必须承认,在你死去之后,漫长的时间里,某种怨怼和愤怒一直在纠缠着我,有一个晚上,我又从千里之外回来,下了飞机,过长江的时候,突然想去看看你,于是径直跑到了你从前住过的院子里。

  正好是春天,栀子花的香气满天荡漾,而你的房间却再也没有灯火亮起来,突然我就被怨恨裹挟了:你的离去,令我,令我们,全都变得残疾,这残疾,不是肢体的丢弃,而是魂魄被拦腰切断了,再有被屈辱浇灌之时,再有想将繁杂世事驱赶到九霄云外之时,我们去哪一家酒馆哪一艘趸船上才能找到你呢?

  在你死去之前的一个多月,大概知道疾病已经无救,你曾用手机发给我一首名叫《霓裳》的诗,这大概就算作你的绝命诗了吧,只有短短几十个字:“等这些衣裳穿完了,冬天就来了,等这些布用完了,我就会死去;冬天更需要美丽的衣裳,而死亡,就是在喜悦中,回家。”那时候,我正坐在北京的一辆公交车上,沉默地读完这几十个字,公交车正好到站,我跳下车,推开人群,在街头狂奔,哽咽,渐至于号啕——死亡可以随时将你掳走,可是我怎么办呢?这么多年,诗歌,写作,白日梦,还有你,你们一直在我身边,在许多年里我的满世界里都只有你们,我甚至以为,除了你们,全然不存在别的值得一过的生活,可是,你用死亡在我眼前掀开了骇人的一幕:我须臾不能离开的你们,竟然会沉默,会消失,甚至会腐烂,而我也竟然会六神无主,会写不出一个字,会费尽心机,却只为了找见一点能度过眼前的生趣。

  说真的,你的死,把我的胆子都吓破了。

  说起来谁肯相信呢?一天乃至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逃避你的死,但死亡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利刃,或者一把披上了隐身衣的暗器,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还有,从你的死亡中诞生的颓败之感更是每每矗立在我的咫尺之处,往前一步便撞了上去,我也只好呆立当场,要么就做贼般撒腿狂奔,心底里倒是想了一遍又一遍:如此生涯,究竟何日才算到了头?

  别无他法,我唯有向你呼救,希望你再度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帮帮我,将那些无边无际的颓败剔除干净,好让我打梦里出来后的下一分钟就重新做人,又或者如此狂想:这世上会不会在哪里还留存着一张你写给我的字条,就像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只要被我找到,眼前所有的屏障都会瞬时间轰塌,我甚至就此便身轻如燕,直至了断了尘缘?

  天可怜见,终于还是让我等到了你:那是在山东枣庄的后半夜,我被一个剧组炒了鱿鱼,一个人,拎着简单的行李去坐火车,彼时彼刻如果不叫作走投无路,那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天降微雨,站台上的灯光黯淡不明,我坐在肮脏的长条椅上等待着似乎这一辈子也等不来的那趟火车,突然,侧身之间,我看见了你,你就坐在我身边,全然不似初来乍到,倒像是和我一起出的门,又一起等待着回去的火车,到了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生死别离,刹那之间,我把所有的疑问全都倾倒了出来,恰在此时,火车进站,我们一边上车,你便又一一对我作答,我还记得,你说:小动物是美的,美就美在它们的柔弱,因为是柔弱的,也就不给世界添乱,甚至,不让更多的词句来形容它们,一个人,一件物事,只要不被形容,就是美的。

  火车往前行进,你又说起了你正在写的童话:一个水鬼寻找着回家的道路;出了函谷关的青牛被恋人追赶;还有六祖慧能,他竟然漂洋过海,去到了没有一座寺院的英格兰。